长丰送给朱翼一把凤箫,纤巧如一轮弯月。他在封地寂寞的时候,常以音律排解。不知道他的皇兄,庆禧帝长业是个怎样的人。在我看来,为了江山稳固,把十五岁的少年封固在边疆,无疑是强制他去牺牲。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长丰可以模仿他的哥哥和叔叔们,纵情声色寄情山水。可惜,他溯游而上。他被京都的老臣们选中,赶来收拾残局。他被选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因为恭王尚无子嗣。也许这样,才能够给远在蛮邦的太子,一线生机。
我听着飞扬的音律,从他撩拨的琴弦里流泻。他弹得不止是好听,看朱翼的神色,就是她常说的清雅上流。她自己倒不大玩琴,虽然音律是她钟爱之事。她最拿手的是排箫。
长丰抚完一曲,青川不禁感叹:“泠泠七弦上,宛如皇后当年奏乐,只是更添气魄。”
长丰笑道:“可不敢和皇嫂比肩。”
彼时我们都在竹屋里。我一夜没睡,担忧着今日恐怕要得罪这位音律王子。果然长丰命人呈来一把凤箫,投其所好,送到朱翼面前。
朱翼想不到不收的理由,况且这是名正言顺的恩赏,她接下了。我和青川自然也有恩赏,她得了一把筝,给我的是一枚横笛。我看着面前的笛子,心想陛下真是偏心。
“小月,很久没有去京都了吧?那里钟林毓秀,你会喜欢的。”
他意有所指,发现朱翼像水中白莲,如云如雾,觉得自己不枉此行。
可是朱翼不是白莲,她发觉了危险,浑身就鼓出很多疙瘩,倒像个莲蓬。
莲蓬一点没犹豫,就回答:“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礼节繁琐,人情交杂,办事迟钝。小月一直很难忘。”
“哦…看来年纪轻轻,就有真知灼见。你既然看到这些阻滞,不想助我一把麽?”
“积垢难清。小月是平凡女子,不敢迎面波涛巨浪。”
她挺能说会道嘛。我啧啧称奇。然后长丰调转枪头。
“另外两位南宫小姐,也是这么想的?”
青川可不敢逞口舌之快,她委婉说道:“小月年幼,想法偏颇。奴家在宫中跟随嘉宁皇后时,京都繁华鼎盛,没有积垢难清的说法。再者,女子之德在于内帷。外事种种,还要三缄其口。”
她投个眼色给我,暗示我顺她的话,讲下去。
我清清嗓子,接下她的话:“没错。只是,纵然内帷之事,也永不会风调雨顺。如若不幸,遇到波涛巨浪,也当奋起挽之。奋起挽之,未来才可期。”
“嗯…”长丰很满意,“还是三小姐,无所畏惧。”
青川比我们年长许多,在我的激情之语后,缓缓补充:“人生路,道阻且长。进退得宜,方得始终。”
这大概是多年历练教给她的,因为叔父的神色是同意的。
可是长丰却说:
“看来,还是三小姐知我心意。她也是生在旁支,遭人忽视。奋起挽之,又遭人白眼。”
不知这位君王,受到什么阻滞。我总觉得,君王的宝座,是不受制约的。
可他过得也不轻松。
“少全,元相与许多旧臣,一直大议如何迎回太子;而西北的武臣们,为了和他们唱反调,非要清算国门失守的事。这些年,我努力周旋,还是不能统合左右。如今…如今不知道能不能,让你随行,与我去一次西北军大营。”
叔父有些吃惊:“陛下,是要整合兵力,讨伐南岭麽?”
“不是,当然不是。”他有些奇怪叔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让西北侯屈氏家族,站在我的身后。”
这大概是荆棘中摸索几年后,他想明白的地方。
“为了堵住朝中儒林文仕的嘴,南宫世家,也必须与我站在一起。”
他让叔父不用插话,在污泥中辗转百折,他知道他要什么。
“师兄,你该不会,等着储君从南岭回来吧?”他在晦明难分的光影间,问出心中疑问。
“师兄,储君是前朝侧妃所生,他身上没有南宫家的血。”屋外的竹林,飒飒作响。天阴沉了许多,反倒是昨日烈日炎炎好,不让人心惊胆战。
不知道叔父身在摇摆晃动的阴影中,会不会害怕。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长丰与他同窗数年,喝过酒打过架,真的是他的师弟;而那个远在天边的储君,自幼养在深宫,与他并无缘分。
“我会和你一起去西北,尽我所能,协调陛下的军力。”叔父说,“除了老侯爷,陛下更需要获得主力二代军的认可。”
长丰仿佛难以置信,过了很久,才说:“师兄,我就知道,师兄不是白白叫的。”
他笑起来,得到了奖励,心满意足。
可是叔父并不高兴。
“有两个条件。陛下。”
他与天子谈条件,就像和小仓山上的农夫讨论斤两一样。
长丰敛去笑意,不意外地说:“我料到了。你说。”
“陛下不可再杀人了。宣和年间,为了驳斥迎回太子的启奏,陛下杀了太多人。至今满朝不服,议论纷纷。”
长丰冷笑,两手在身后握成拳头,没有一丝血色。
“我答应。反正杀不杀,他们隔三岔五,都要提起。”
叔父又说:“第二件,请陛下不要伤害在南岭的那个孩子。他被困南岭也好,流落民间也好,请陛下忘了他吧。”
长丰挑起眉:“那要是他回来了呢”
叔父笑道:“那时陛下已大权在握。所以,还是恳请您,不要伤害他。”
长丰审视他面前的男子。
“师兄,有时候你很天真。你觉得我不伤害他,他会感激我麽?或者,他会感激你?等他长大了,他会变成一头狼。要是有机会靠近我,就会咬断我的脖子。”
“师兄,你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了。学的都是仁义道德那套。你该到皇城来,那里才是真实的血肉世界。”
叔父纹丝不动。
“陛下,不愿意麽?”
长丰依然两手握拳,背对着我们。
“好吧。只要他不来咬我,我也不去管他。”
这样的承若能够相信吗?是的,我们都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
长丰转过身来,光与影交融在他身后。
叔父说道:“我可以相信你吧。师弟。”
长丰笑道:“当然。”他望了一眼朱翼,“还有一件事…希望师兄答应我。”
朱翼垂下头,咬着唇;我很紧张,昨晚想了许多理由,好帮她躲过这件事。比如小月年纪太小;小月身患隐疾;小月已经定了亲。如今,我才发现,这些理由太浅薄了,在雄心勃勃的长丰面前,朱翼是非此不可的选择。
长丰温柔走过来,对朱翼说:“小月,你会喜欢京都的。做一个皇后,一个幸福的女人,就和你的姑母一样。”
我抬起头,刚要开口,朱翼就握住我的手。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以至于外人看来,她是因为要当皇后而激动。
“师兄,答应我吧。”
长丰好像在对他的王国,他的臣民,施法念咒。
在越来越黑的天色里,叔父却摇了摇头。我和朱翼都惊讶地看着他。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原谅我,师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
叔父的拒绝在竹屋几尺地上,投下巨大阴影,连稚嫩如我都能感受到,而青川则不安地挪动一下。这桩看来顺理成章的联姻,却被南宫世家的族长,当众拒绝了。这个拒绝,让之前达成的交换条件,也显得不重要。
长丰突然笑起来。
“看来师兄于我,不是真心的。”他大臂一挥,展开眉角多年的抑郁,“原来是我自不量力。一个乐妓生的孩子有什么前途?我从来不是正统,就像那些老东西说的。对不对,师兄?”
叔父跪到边上:“陛下,您多虑了。”
“多虑?”他讥讽,“如果不多虑,我还能活着?有多少人盼着我死呢,师兄以为我喜欢杀人麽?”他越说越魔障,“我没有皇兄的福气,他有你父亲的支持,所有人都认可他,即使…”他嘲讽,“即使他弄得一团糟,不是麽?师兄知道的,他弄得一团糟,整个京都都一团糟。可师兄却躲起来了。”
“在我孤零零奋战的时候,师兄要与我划清界限。”
竹屋南北两门,大风穿过,脖子上微凉的汗顺势而下。是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势必要得罪陛下。
青川努力解释:“不是这样的。请陛下息怒。”
解释是无用的。叔父的拒绝,也许只是保护幼女,可在外人看来,它代表了更多东西。
我和朱翼跪在一旁,她的内心,应该很煎熬。
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挽回。既然已经回绝,只好一路走到底。小月,别担心。
就在大风狂肆的时候,阿志敲了敲门。她淡定地询问,陛下,摆午膳的时刻到了。
她站在门外,与门内的焦灼成了对比。她给我们换了茶水,特地送到陛下面前。
“陛下,别着急。世子不舍得孩子,才会拒绝。陛下,慢慢来。”
阿志姑姑,真的是个好女人。
“您与世子,有同窗的情谊。纵然时移事易,可他不会是陛下的敌人。”
长丰终于吐了口气,虽然他的脸色还是不能释怀。阿志姑姑,以她非凡的智慧,平衡着屋内乱流。
事到如此,我们留在此处,只有尴尬。
长丰说:“没什么胃口。”
阿志劝道:“那吃些点心吧。让这几个女孩子,尝尝我的手艺。”
她带着青川,朱翼,还有我出来了。我松了口气,可以暂时离开那个窒息的地方。
“别担心。”阿志说出了我的心声,拍着朱翼的肩膀。
朱翼默然,缓缓而道:“只怕这次任性而为,会害了全家。”
青川道出心中疑惑:“小月,你为何不愿意呢?从你出生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目光凌然,咄咄逼人。毕竟阿志在侧,她不能说更多。可她的确在责怪朱翼。
我看出朱翼的后怕,就满不在乎地,朝着阿志姑姑说道:“陛下可以找更好的姑娘嘛。京都有许多名门望族。对不对?”
青川讥讽我,不知天高地厚。阿志姑姑拉起朱翼的手,一起将点心装盒。
朱翼很爱下厨,如今看见玲珑生香的糕点,并排林立,就有些爱不释手。他们三个交流起来,留我一个,空空站着。
“为何厨房会上锁?”我注意到门上有锁,并且只有阿志有钥匙。
“身在异地,小心为上。”她这样解释。
我们装了三个食盒,阿志提了一壶茶,从厨房陆续走出。迎面走来两个女侍。
阿志笑道:“正好有三位娇客帮忙,省了你们一趟差事。”
其中一个女侍说:“姑姑在陛下那里站了半日,幸苦了。让我们来吧。”
阿志婉拒了:“有贵客在,还是我领着好。”
另一个女侍说:“姑姑去厢房换双油靴吧,一会要下大雨。”她又朝我们三个福了福,“请三位小姐见谅。”
青川觉得有理,阿志便去厢房换鞋。我和朱翼提着食盒,走在后面。没一会儿,阿志就换好鞋出来。她和青川走在前面闲谈,我和朱翼依然跟在后面。
我们又走回竹屋,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长丰在问小仓山上的事,而叔父则摇着竹扇。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大家都很高兴。把桌椅摆好,阿志姑姑就仔细分着点心。
“好精致哦。”朱翼左右看着碧玉色的团糕,又嗅嗅,“是芝麻油。”她像小狗一样,浑然忘了刚才的事。
我看见陛下和叔父都启筷了,就拿起一个,啃了两口。
阿志笑道:“三小姐,慢点吃,还有一壶好茶。”
这时长丰说:“你幸苦了。我们吃东西,不用伺候。”
阿志姑姑捧着一壶菊花茶:“让奴婢为各位沏好茶。”菊花茶挺好,正好给大家降降火。
因为我坐在末尾,她最后走到我面前。我已经吃完半碟子茶果了,正想喝茶漱口,就捧着茶杯。
她刚蹲下,手里没抓稳陶壶,一壶水全倒在桌上。
只听“哐当”一声,那时,所有人只觉得,热水溅了我一身。
只有我看到,阿志姑姑嘴角流了血。
“三小姐,烫到你了吗?”她喘着气。
我扶着她,捋着她的胸口,哪知她突然喷出一口血,接着又是一口。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陛下。”她环顾四周。这时长丰像箭一样冲过来。
她一把握住长丰的手,“陛下小心。我中毒了。”
“中毒?”叔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望着桌上的糕点,紧张地问我们:“你们怎么样。”
我除了心脏扑扑直跳,没觉得异样。困惑之中他对视,他更迷茫。
长丰托着阿志的下巴,她依然不停地吐血。长丰带着愤恨的眼神,抬头对叔父说:“快找成安侯,过来护驾。”
青川慌乱中提醒:“还有医官,有没有带医官同行。”
阿志艰难地点头。
正当叔父领命而去,竹屋前后二门,突然各飞入一名白衣人,像白浪一样冲涌进来。白纱裹面,手持利剑,把叔父逼回屋中央。我尽量睁大眼,没错,这两人真的手持利剑,杀意跃现。
他们齐声说道:“雪巢地陵,问候恭王。”
叔父一脚踢翻面前矮凳,朝两名刺客飞去,回头喊道:“陛下快走。”
那两人全朝长丰攻去,长丰回身取剑,被人一剑劈开。叔父扛起一架屏风,朝他们摔去。
朱翼青川合力,把阿志拉到边上;我捅开纸窗,用火折子点了,只要这里有火光,南宫府的侍卫很快就到。
那二人很快注意到,一人提剑飞来。我毫无招架之力,只凭跑得快,一边大喊:“叔父救我。”
可是长丰与他都被刺客缠住了。幸亏朱翼机灵,见我迎面跑来,就领起茶炉,我一侧身,她就把一炉子煤火甩出去。
那白袍刺客躲闪不及,手上多处中伤。他提剑怒视,杀机顿显。
我和朱翼一左一右跑开,可惜竹屋太小,我被逼到角落。一回头,他提剑直面刺来。
朱翼大喊:“小冰,当心。”
我见周围没有可抵挡之物,情急之下伸手挡剑,心想这下手要没了。哪知那刺客手势一弯,没有朝我胸前刺来,却在手臂上拉了一个大口子。终于叔父摆脱纠缠,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抱走。
青川见势想跑出屋,哪知四面八方又涌进来四人。她被逼回屋内,一人扬剑,重重划在她的右腿上。
我大骇,我们被里外包围了两层。叔父看到青川伤势不轻,顿时杀红了眼,他一手捏着刺客的脖子,直接捏得他断气。他提起对方的剑,与长丰并肩而立,面对无尽的杀意。
“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长丰面如寒冰。
“就凭他们几个。”
那些白衣人微顿,收步提臂,再次摆好攻势。
我心中恍然,刚才吃茶的情景还在眼前,可是转眼刀光血影。那些白袍刺客训练有素,他们一定会杀掉叔父的,不对,他们要杀的是陛下。
果然,刺客毫不留情,挡开叔父,剑指天子。而叔父挣开围攻,执意为长丰挡开刀剑。
青川痛得呜咽;我抹去泪水,往窗口偷偷爬去,一定要跑出去。
立刻有人发现了我,身后飞来一把剑。我回头,刀锋离我几寸之地,心想今日真要命丧于此。可是剑锋只到发丝,就被打掉了。两面窗户突然四分五裂,井生翻身进来,满身雨水与汗水,大喊:“三小姐,我来了。”
我抓到救星,知道其他人都来了。不止南宫府的人,还有成安侯的叫声,响彻天际。
刺客闻声,竟然整齐撤退,竹屋临湖,他们分别朝湖水投去。井生试图抓到活口,可那些白衣人,撤退比进攻更有章法。每人松开腰间锦囊,顿时一股恶臭,令人晕厥作呕。等井生捂鼻冲到河边,所有人已经沉入湖中。
长丰大发雷霆,成安侯刚从门口现身,他就迎面甩了他一巴掌。
“是你吧,伙同那些下三滥,要我的命。”
成安侯匍匐在地,死死抱着长丰的腿,任他肆意殴打。
“陛下息怒,陛下冷静。”
长丰一脚蹬开他,回身抽剑。
“好,先杀了你,我再冷静。”
叔父一同跪下:“陛下冷静。”
成安侯紧抿双唇,双手握拳,不止颤抖。
“老臣渎职,死不足惜。”
长丰眯起双眼:“王善香,不要推卸责任。”
成安侯道:“如今老臣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只有一点…”他同时求助叔父,“既然此处,刺客能自由出入,请陛下尽快离开。南宫世子,这话是否有理。”
叔父点头:“有理…”略一停顿,又说:“只是今日这事,过于蹊跷。”
成安侯接道:“于大雨换防之际,先下毒再刺杀;而老臣恰好收到京中急报,召集亲信议会。陛下,他们有备而来。”
长丰思索片刻,回头问我:“阿志怎么会中毒?”
我把我们领食盒的过程讲了一遍。阿志会中毒;可是,吃了食盒里糕点的人,都没事。
屋外雷鸣闪电,大雨浇地,翻腾着雨雾;而阿志姑姑在内屋,身体越来越虚弱。
叔父担忧道:“陛下,青川和小冰也受了伤。此处不宜久留。”
长丰决定立刻离开,他南下的住处,本来就有好几个备选。
成安侯全部否决:“未肃清根源,这些地方都不能去。老臣如今,谁也不信。”
长丰冷笑:“看来侯爷,也吃了闷亏。”
成安侯略做规划。
“陛下,如果愿意再信臣一次。臣有一个地方,绝对隐秘。”
他在图上画出离此处二十离外的,一座别院。
“这是小儿王珒,刚征来的地方。除了我们父子外,还未告诉第三人。只是屋子有些简陋,没有打扫过。”
叔父皱起眉,大概他不喜欢这类阴暗未知的地方。
“还是去小仓山吧,那里的守卫有几十号人,太医尤七也在。陛下可以去信羽林卫,让他们来接你。”
成安侯反对。
“如今许多人知道,陛下与你全家在一起。小仓山,密林小路太多,不容易防卫。”
长丰沉默片刻,指着地图。
“带上南宫府的侍卫,去这里。”
他回头,对成安侯说:“至于你的人…”
后者说道:“他们不会知道。陛下放心。”
叔父无奈接受。他担心青川的伤势,那一刀只怕伤了筋脉,可是随行的医官只善于内症。另外,阿志的毒,也需要对症下药。
我们在瓢泼大雨中上了马车。阿志姑姑的上半身枕在我的腿上,中途她醒过几次,得知陛下安然无恙,才放心睡去。青川靠着朱翼的肩膀,她的右腿流了很多血,时不时会抽搐几下。
除了十岁那年从大火中逃生,我还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而朱翼,她的脸庞泪水未干,直盯着前方的马车,带着怨恨与委屈。她的泪水是为青川流的,也是为阿志和我,更是为了马车里的父亲。朱翼从小就不喜欢皇室,因为与皇权沾边,就会带来不幸。
我在阴沉的雨雾里,望着前方的马车,体会她的心情。青川说,阿志换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一定是这样中毒了。阿志说,那两个女侍,受她栽培多年,为何要如此做。
马车上有个七彩绣囊的挂饰,随着颠簸不停旋转,七色连城一片。我盯着绣囊,没一会儿,井生告诉我们,已经到了。
我想起这是王珒征来的地,就问成安侯:“小叔叔呢?”
成安侯只身一人,亲自护送我们一行。
“有些公事料理,他昨晚就走了。早知道今日有此大祸,不应该放他先行。”
我们陆续进屋,此时雨已停,天色近黄昏。叔父总共带了十人护卫,他做了一番布置,尔后在主屋内生火。我们在雨中行路半日,全身都是水气,于是聚拢在火堆旁。
成安侯马不停蹄,按照医官的方子,出去寻药。阿志与青川睡在里屋,青川伤在腿内侧,朱翼按照叔父的指示,检查她的伤势。
落日之后,成安侯回来了。他带了一位民间医师,还有一个女子。
“大夫专治外伤,军中常用他;这是他女儿,方便给小姐们验伤。”他是粗人,但也细心。
果然青川伤了筋脉,小腿那刀很深。她紧张问:“我会不会…”
叔父说:“青儿,你还记得么。那年甘州兵败,后来皇后仙逝;直到庆禧十三年,雍州大火。我们都一路走过。你会没事的。只不过,腿上有点伤。”
青川是高傲的,也是倔强的。她点头:“对,我不会哭的。”接着,就泪如雨下。
而阿志更严重。医官已煎煮了解毒药,可她无法吞咽。成安侯知道,阿志姑姑对于长丰而言,非常重要,所以带来整车药材。
医官面对长丰禀告,要知道何种毒药,方可对症下药,如今只是延缓毒性。
我立刻说:“严刑拷打,那两个女人。”
成安侯也立刻回禀长丰:“老臣,已经派人拘禁了。”
我与他争论:“侯爷,在你军中,是敌是友都难以辨清。请把那两个女侍,交给我们。”
成安侯有些意外,而我有些凶神恶煞。
“非常时刻,想要救人,就不能手软。”我说。
成安侯走到我面前,倨傲俯视。
“三小姐,老夫从不手软。”
我不信他能问出来。看着青川和阿志,越来越生气。
叔父提醒成安侯:“侯爷,切不可让她们死了。不如,你亲自回去审问。”
这时阿志醒了,长丰不理会我们争吵,吩咐医官再去煮药。阿志姑姑听到了争论,喘息之间,竟然对长丰说:“陛下放心,我没有事。请…请不要为难其他人,这是积德。”
她说积德的时候,眼神很痛苦。当然这不是为她自己积德。
而我被拖到一边,女医检查着我手臂的伤势。
“有烫伤,也有刀伤。不过不严重。大同医馆的金疮药,药到病除。”
听见如此说,我就看着她涂抹。这时朱翼走过来,也挨着我坐着。
她说:“幸好,没有伤到性命。阿志姑姑所需一剂乌风草,也在医官里找到了。”
没错,我们能够全身而退,没有伤到性命。不幸中万幸。
我只是伤了手,而青川的腿被划伤了。想到此处,心中反而困惑。当然,那些刺客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陛下。可是…
可是,为什么要给阿志下毒呢?因为他们无法给陛下下毒,阿志把厨房锁住,并且出入谨慎。
这时女医让我放松,她说我太紧张了。
朱翼用手蘸了药膏,放到鼻头闻闻。
“清凉之味,不臭。”
胡说,我明明闻到一股臭味。
捡起思绪,刺客的目标就是陛下。可是,在竹屋里没有成功。也许成安侯的府兵中有内应,但毕竟重兵把守,不能确保一击即中。
我的手给包裹好了,的确是跌打药的味道。那股刺鼻臭味,是女医带来的。
我恍然大悟;而那名女医,正朝长丰和阿志的方向走去。
“陛下当心,她也是刺客。”我瞬间跳起来,大声喊叫。
此刻成安侯不在,叔父也不见了。
那女医亮出匕首,面对长丰,凌然而述:“雪巢地陵,问候恭王。”
她举起匕首,在暗色的屋内闪过一道白光。
朱翼尖叫道:“他们又来了。”
而此刻,叔父从横梁一跃而下,挥剑朝女医砍去。那个女人的面纱掉落,火光中,我看到一张伤心欲绝的脸。她与长丰近在咫尺,又被叔父挡开了。井生是擒拿高手,三下过招,就拧住了她的双臂。
长丰拿出藏在袖中短剑,轻松架在女人的脖子上。
“阴魂不散。”他冷冷吐字。
那女人抬起头:“雪巢的幽灵,不会放过你。”
长丰不以为意:“孤家奉皇兄遗诏,得位名正言顺。尔等鼓噪人心,喧议皇权,以图私欲,根本不知忠良为何物。杀了你们,好让你们去地下问问祖宗,这样该是不该?”
他转过剑锋,那女人却笑起来。
“雪巢流过的血,就是陛下的功德注。上古有云,德不配位者,可取而代之。”
我注意到,叔父的眉头微皱,他原来要阻止长丰的利刃。
长丰没有迟疑,朝鲜活的脖颈,奋力一挥。他连我们闭眼的时间都不给。
那颗头颅朝我飞来,咕噜咕噜,滚到面前。那个女人的两眼未合上,依然满是忧伤。
我怔怔望着叔父,还有血淋淋的长丰。
朱翼是对的,南宫世家,应该远离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