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春山庄果真不同凡响。
谢珂一面应付眼前夫妻的试探,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两位武林高手:一人擅刀兵,一人掌医毒,如此侠侣,避世而居,定有隐情。
祝云听、黎当归,谢珂牢牢记下这两道名字,决心回到镖局后彻查一番。
夫妻二人问了他身份,又问他来自何地。
谢珂照着回答黎风烨的语句修饰一番托出,黎当归似乎信了,祝云听却是神色闪烁,沉声再问:“哪家镖局?”
他们不如黎风烨好应付,若再说不记得,恐怕要么搜身寻找镖局章印信物一类,要么自己彻底没了与镖局传信的机会。
谢珂心头一动,有了主意。
陇城镖局繁多,自家镖局与母亲联系甚密,他虽觉得黎风烨单纯,当可结交,但他对鸣春山庄此地猜疑颇多,惶恐泄露身份,不敢大意,便把邻近一家镖局的名字报了出来。
谢珂回:“鹏图镖局。”
鹏图镖局从他处搬来,远不如自家近十几年来知名,北地遥远,眼前两位夫妻应当不了解陇城具体情况。
闻言,祝云听沉吟一声,果真说:“倒是个不知名的小镖局。规模不大,竟敢远涉西北、北地这条路线,难得啊。”
她语中怀疑明显,哪怕谢珂人小鬼大,一时也编不出新花样,只好笑着胡诌:“富贵险中求。”
祝云听并未追问,此事揭过,轮到黎当归出声:“小友,方才你说,你姓谢?”
“正是。”谢珂颔首,“我随母亲姓。”
此话不假,谢珂寻思着是否需要再解释一句,镖局中人之间皆为亲人,母亲也是随了已故的总镖头而姓,想了又想,却作罢。
画蛇添足,欲盖弥彰,困于出身,谢珂向来比同龄小孩老练些,但八岁小孩便要有八岁的样子,还是少说为妙。
“西北姓谢之人……似乎不多。”祝云听剑眉凤目,口涂红脂,常年习武的气势已然骇人,此时句句试探,越发令人心惊。
谢珂说得实诚,“母亲家在中原,后来搬来西北。”
祝云听蓦地一笑,语气玩味,“中原?中原那群姓谢的,却是大都出身名门望族啊。”
“大姓自然如此。”谢珂尽力冷静回答。
一旁的黎当归神色温和得多,他望了眼阶下八岁的孩童,又看了看身边的祝云听,好言相劝,“听儿,谢珂年纪尚小,今日与云昭一比,可见其品行端正。既非魔教妖邪之徒,不如先留他暂住一段时间。至少等积雪融化,下山路通了再说。”
说罢,沉默良久之后,身居高位的祝云听终于松开眉头,轻轻颔首。
她目视谢珂,道:“云昭、风烨与你说的传书一事,我晓得了。但山庄每五日放飞一批信鸽,入冬后鸽群伤亡许多,如今换作每隔十日放飞。昨日山庄恰巧放出一批,再等几日罢。”
谢珂连忙行礼道谢。
祝云听挥了挥手,“届时你与你家镖局联系,约定苦梅山下相见,他们派人即可。”
这回换作谢珂不解,问:“不能上山?”
祝云听平静道:“如此大雪,车马难行,不允外人上山,自然是保证他们性命无虞。”
“那我倒是与山庄有缘。”谢珂回。
严冬大雪,飞身上山,九死一生之事,却教他全须全尾地来了,祝云听顿时真心一笑,这小孩真是,不知说他成熟,还是说他心思过重,苦梅山险峻,岂是寻常人可攀?
想及此处,祝云听又说:“见你身法不差,或许并非缘分。”
谢珂贫嘴,“兴许我与山庄命中注定有此一遇?”
祝云听越发无奈地瞧着眼前的小大人,叹道:“看你这副模样,油嘴滑舌,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一向安静的黎当归也笑了笑,调侃道:“难怪他们三人昨日都争着抢着要抱你。”
“二位庄主说笑了。”谢珂含笑岔开话题,“那我便等九日之后,飞鸽传书。”
祝、黎两人纷纷点头,例行客套几句之后,祝云听起身离座,走下长阶,主动牵起谢珂,回身下楼。
*
黎风烨等着盼着,总算听见头顶的木板有了些细微响动。
前一瞬望见远远的两道影子,下一顷,黎风烨已然快步迎上前去。
他一眼就看清那道小小的身影,大喊道:“谢珂!”
“怎么样?这几月就在庄里住下吧!”黎风烨飞快扑到了谢珂身旁。
他低头,盯着谢珂的双眼,刚问了一句,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先一步接了他的话,“我是庄主,还是你是庄主?”
说话之人正是祝云听。
黎风烨抬眼一扫,这才发觉谢珂由自己一袭褐衫的母亲牵着。
黎风烨窘道:“娘!”
“好了,别扑过来。”祝云听这般说着,松开掌心的小手,拍了拍黎风烨毛茸茸的脑袋,“风烨,现下积雪难清,腾不出人手打理新院子,你便带小珂住在你那院中偏房吧。”
黎风烨自然满心欢喜,眼疾手快地拉住谢珂垂下的那只手,又问祝云听:“娘,阿珂什么时候与你行拜师礼?”
祝云听摇摇头,黎风烨随之神色一黯,却听祝云听连忙说:“若是小珂愿意,倒也可以随着我们练练山庄中强身健体的法门,总归对身体好些。”
黎风烨立马变回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尚未开口,便见谢珂抬起头看他,轻声唤道:“师兄。”
这小孩实在长得讨喜,祝云听一笑,并未阻拦,反倒弄得黎风烨不明白这局面了,不是没行拜师礼么?
谢珂心领神会,“开玩笑。”
“哦……”黎风烨应了一声,藏不住的失落,又拗不过山庄的规矩,只好眼巴巴地看向祝云听。
祝云听一手一个,拍拍小孩子们的发顶,“山庄之内,皆是同胞,你们嘴上叫叫也无妨。风烨,先带小珂去用午膳罢,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刀剑坪上的积雪便铲干净了。午后演武,不准逃课。”
黎风烨认真地点点头,谢珂也应了一声,“好。”
眼见他们两一概如此乖巧,祝云听颇感欣慰,顺手揉了揉黎风烨的后脑勺,又揉了揉谢珂的小脑袋,目送两人手拉着手,离开五岳阁。
*
视野中身影渐渐消失,而祝云听立于楼梯之间,久久不动。
直到黎当归的声音传来,问:“仍在想那些事?”
黎当归愈走愈近,祝云听并未回头,惆怅道:“这姓始终令人放心不下。”
“谢家没落已久,并不会——莫非你是怀疑那位王爷?”黎当归牵起祝云听右手,十指相扣。
祝云听侧身抬头,与身后的黎当归对视,“十几年了,那位王爷忽然销声匿迹,我虽与他并不相识,但曾经听说过他为人传闻。武功高强,豪爽真挚,如此之人,怎会骤然病倒,避世不出?每每想起此事,说到当年的兄弟姑娘们,我难免疑虑。”
黎当归轻轻揽过祝云听腰身,将夫人搂进怀中。
两人耳鬓厮磨,黎当归劝道:“听儿,当年你我二人合招,初创鸣春剑法,携手迎敌,便已能击退数名高手围攻,全身而退。如今你我精进,倘若当真旧事重演,何足为惧?”
祝云听展颜一笑,“还不是因为我铸的剑好?”
“不,是你用剑最好。”黎当归靠上祝云听肩头,“二十年前,江南第一美人剑年方二十,‘春衫红袖’祝云听,岂是浪得虚名?”
“哼。”祝云听点了点爱人鼻尖,笑他嘴甜。
黎当归却话语不停,“听儿,方才你询问小珂那副模样,真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头一次来到中原,与你初见,你也是那般问我,‘苗人?有何居心?’”
祝云听反驳:“你当时确实可疑。”
“那如今呢?”
“少贫嘴。”
二人身影渐远,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