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87章 扇下灰（一）

他们互相夸赞，氛围奇怪，连长洲窘道：“阿烨，小珂，你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说些什么呢？”

黎风烨回头，小声说：“书生，别坏我好事！”

“什么好事啊，不就是卖弄自己英俊，吸引——吸引小珂注意……”连长洲嘟囔。

黎风烨立马摸出一颗果子塞进他嘴里。

黎风烨信心十足，势头正好，连长洲双唇张张合合，每每说了个开头，便不忍心提醒好友太过刻意，只得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幸而城外五里地外的老枯树下，一匹花斑灰驹旁，一头棕毛驴子前，有人争执不停，及时打断了谢明青与黎风烨没完没了的吹捧。

“丹娘！瑾儿想与你一起去！”瑾儿抓着缰绳不放，“这么多年你都没带我去过蜀地！唐门，锦城，瑾儿都好奇得紧。”

丹仪翻身上马，“你同我一道去了，谁帮老娘看家？老娘窝里那些好酒、好剑、好银两，若被人偷了怎么办？”

“那你这回要离开多久？”瑾儿满眼不舍。

“小瑾，昨晚不是与你商量过了么！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瑾儿踩镫，“丹娘，你生辰就在七个月后，你，届时你必须回来！”

看她跃跃欲试，丹仪连忙将她抱下马，“小祖宗，都说了多少遍了，老娘一定回来。”

恰逢黎风烨一行四人策马而来，丹仪牵着瑾儿指向众人，道：“你瞧瞧，你给老娘招惹的煞星们来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师徒二人彼此劝慰几句，待远处的墨点成了近在眼前的人影，瑾儿瘪瘪嘴，终于应下。

但她一望玉霓，又说：“丹娘，你能不能将霓姐也带回来？”

“啊？”

丹仪纳闷，谢明青紧跟着失笑。

瑾儿哼道：“你又不传我武功。我看霓姐刀法漂亮，想向她学学双刀呢！”

玉霓一板一眼地应声：“瑾姑娘，我早已说过，刀法我不能外传。”

瑾儿嘴角几乎快掉到喉咙，越发沮丧，“丹娘不教我武功，霓姐也不乐意，明日我便去云梦，找月娥山学艺去！”

见她转身欲跑，丹仪无奈拦住瑾儿：“小祖宗，原来您打的是这算盘！”她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丢给瑾儿，“传传传，你挑把好枪，待我回来，立马教你武功！”

话音落罢，瑾儿变回平日里的嚣张模样，喜道：“多谢丹娘！丹娘，我一直晓得你最好了！”说着，她原地跳起，贴着丹仪脸颊亲了一口。

“啵”的一声响亮，丹仪愣在原地霎那，等她回了神，瑾儿不仅拿走了钥匙，连她腰间小刀也夺了去。

少女蹬腿驾上毛驴，奔向汉南，一溜烟没了影。

“臭丫头！”丹仪扬眉大骂，却纵容瑾儿离去。

众人观此一出，哭笑不得。

眼瞧旁人神色，丹仪上马喝道：“小娃娃们敢看老娘笑话？活腻了不成？”

“不敢不敢。”连长洲讨饶。

知她嘴上厉害，黎风烨讪笑回答：“哪能啊，丹前辈，咱们出发吧。”

谢明青开口：“丹前辈，这一路便仰仗您了。”

“多谢丹娘。”玉霓附和。

这四人四句真心实意，惹得丹仪吹胡子瞪眼，只能丢出一句：“罢了！老娘就当你们这群小娃娃识趣！”

先后不一的鞭声随即响起，众人挥缰纵马，迈向蚕凫道。

*

太平二年，五月二十。

山野郁郁葱葱，驿站偶有来客，剑门不远。

暑气渐盛，山里虽不大热，众人担虑暴雨，却是心焦。奈何十几日来奔波跋涉精疲力竭，只得于此歇息一日，日出再出发。

古人常言蜀道难行，如今兴建马道，蚕凫道沿路走来，不算险峻，但山道迂回不已，上上下下，长长短短，宽宽窄窄，又有野兽盘桓，蜘蛛碧蛇游窜。

纵有丹仪领路，稍遇差错，来回折返一遭，比起他们熟悉的北地、关中、江南、西北等地平野辽阔，当真费力不少。

依丹仪所说，剑门以北算不得入蜀，过了剑门关，方是真真正正到了蜀地，一时间，几人对往后的路途惊奇又期待。

之于习武之人，数日来走走停停，尚有余力，对连长洲而言，倒是大不相同。

同一匹马背上，黎风烨神采奕奕，连长洲却无精打采。风餐露宿闹得他困乏不说，甚至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丹仪见惯了来往的旅人如此，助他服下两剂偏方，他这儿好了，别处又有了毛病。

正似此时此刻，小小驿站之内，黎风烨、谢明青、连长洲三名男子同住一屋，连长洲撅着屁股趴在床铺上，垂头丧气。

“书生，我说我为你涂药，你不乐意。现下好了，你这屁股连板凳都没法沾，别说骑马了。”黎风烨放下一罐膏药，坐到谢明青对面，拧着眉毛说话。

连长洲悲道：“阿烨，这难道就没有一点你的问题吗？我说你骑得太快，颠得我屁股痛，你便慢得像蜗牛爬，磨得我裤子都快破了！”

黎风烨拍案道：“那你倒是让我帮你上药！”

连长洲更悲，“这怎么行？我、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儿呢……”

“……”黎风烨沉默。

谢明青笑得双肩直抖，“连公子，不若你自己来？”

他说着拿起药膏，轻轻搁到连长洲手边。

埋着脑袋的连长洲勉强接受，“好。小珂，你领着阿烨出去，千万别进来。”

黎风烨起身，背上刀匣走向大门，“娇气！”

“娇气便娇气！”连长洲不要脸了。

谢明青随之迈步，笑道：“罢了，连公子，午膳时我再来唤你。”

连长洲哼哼着挥挥手与他告别，转头数落黎风烨：“阿烨，你看，还是小珂体贴多了。”

“行，他体贴，等会我不和伙夫说，让他多放点辣！”黎风烨骂骂咧咧。

“那我明日就在你饭里下泻药！”

谢明青无奈地打起圆场：“好了，不放辣。连公子，时间并不充裕，你快些准备。”

黎风烨帮腔：“就是，你好好养屁股，免得见到她了，人家却不认你这夫君了。”

一听他提起楚青澜，连长洲没了气力和他斗嘴，嘟囔着应下，任由两人关门离去。

*

他们一出门，便撞见了守在屋外的丹仪与玉霓。

玉霓恪守职责，寸步不离谢明青，看戏的丹仪却在水井边捧腹大笑，见黎风烨与谢明青走近，更是腰都直不起来了。

“黎小子，小白脸，老娘还真是头一次遇上小连这样的妙人。路至一半，他就——他就没法上马了！”丹仪止不住地摇头，“这家伙究竟怎么混成了雀君？十二楼还有眼瞎至此的时候呐？”

黎风烨感叹：“天知道。”

谢明青接着调侃：“兴许是连公子走运至极，天赐良机，有贵人赠他雀令一枚。”

丹仪颇为赞同地笑了两声，随后她直起身，视线在黎风烨与谢明青之间游走半刻，忽然说：“小连也是有些奇怪。”

“小子，小白脸，老娘瞧你们三人熟络已久，你们晓不晓得他体内奇毒？”丹仪神色转眼严肃。

一路来丹仪相助不少，不曾想她这般快便识破关窍。

知她仗义，又知连长洲早先与她相识，西南一行本为寻找楚青澜与助连长洲祛毒，黎风烨不再隐瞒，颔首道：“不错，他中过毒。”

“何时？”丹仪问。

黎风烨面露犹豫，丹仪“嘁”了一声：“老娘堂堂唐门高徒，纵横蛇楼，小子，放眼百里之内，你可再也找不到和老娘一样熟悉毒物之人了！你说了，指不定对小连更有益。”

“连公子大抵是于去年中毒。”却听谢明青接话，“丹娘是否看得出此毒细情？”

丹仪讶异：“去年？小白脸，你确定？”

谢明青望向黎风烨，黎风烨会意，郑重点头。

丹仪沉默一瞬，紧接着仰头踱步，失笑道：“原来你们也不大了解连长洲啊。”

她语含深意，黎风烨问：“丹娘此言何意？”

丹仪边咂舌边摇头，“你们皆为习武之人，本领不小，小连却一星半点的拳脚功夫都不会。我问你们，他与你们自幼相识，怎么他不练武？”

黎风烨奇道：“书生没法练武啊。”

谢明青跟着解释：“曾听黎大侠说，连公子似是天生废脉，经脉中无内力可生。无内力，自然便也练不了武。”

曾听黎大侠说？明明是从前听黎师兄说的吧！汉南一夜后，十几日来两人相处依旧，常常如此“一唱一和”，但不知谢明青是否对自己多出几分青眼。黎风烨日日夜夜有了闲暇，便对着谢明青话里眼里做文章。

丹仪又笑了声，“啧……”

她把玩短竿绕了两圈，黎风烨正欲再问，开口之前，掌背一热，谢明青无由蹭过他手掌，勾住他手指。

黎风烨发着愣，望向身旁的谢明青，但看谢明青摇头，示意他莫要再问。

心里一半牵挂谢明青，一半思索往后处境，黎风烨考虑片刻，丹仪所知不仅连长洲，还有十二楼隐秘。她性子直爽，有话必说，蜀道还长，尚有机会。

于是他收了声，丹仪亦不再提起连长洲中毒之事，问：“剑门将近，昨日小连说这破烂驿站向西一两里之外有座‘薜萝山’，山腰有先人留下的那什么‘摩崖石刻’，赋文一篇，万望一观。看他模样上不了路，你我驻足于此，闲暇一日，你们可打算与他一同去瞧瞧？”

“届时再说，书生被折腾得不轻，哪知他还有没有兴致。”黎风烨道。

丹仪点点头。

谢明青道：“丹前辈果真细心。”

不等丹仪扬眉轻喝，谢明青又说：“丹娘闯荡江湖多年，尤其厌恶十二楼，似乎晓得诸多隐密。晚辈不解，既然如此，您怎么会与身为雀君的连长洲相识？”

“呵，要是没你们见识多，老娘岂不是白活啦？”丹仪抖了抖竹竿，“老娘乐意相告之时，自然会说。小白脸，你不让黎小子打听小连之事，自己倒在这儿旁敲侧击十二楼，得了啊。收好你那些花花肠子。”

她斜睨看人，凌厉威风，谢明青轻笑，谦辞一句，便不再提。

就在此时，跟在谢明青身旁抱臂而立，沉默不语的玉霓蓦地一改作风，说：“连公子的确有些奇怪。”

“嗯？”众人异口同声。

他们深谙玉霓身手性情，她若如此说话，必有深意。几乎眨眼的功夫，所有人都朝玉霓望了过去。

玉霓继续说：“还在府上时，小姐常常与我们说起连公子手艺之佳。连公子擅长蜀味，竟在蜀地水土不服，的确奇怪。”

虽然早已与丹仪提起楚青澜行踪一事，四人并未向丹仪揭破她身份，玉霓尊称她小姐，其他人便以“青澜”其名代之。

丹仪晓得连长洲与楚青澜交好，好奇她性子功夫，亦不曾多问这奇女子身世。如此这般，几人瞒了一路。

此刻丹仪闻言，“哈哈哈”大笑三声，扶着腰摇头，“哎哟，冷，太冷了。霓丫头，你这笑话当真解暑。”

众人一面插科打诨，一面走远，正感慨玉霓的幽默何来，便听小屋里飘出断断续续的惊叫与痛呼，恐怕是连长洲抹下的膏药起效。

既叫又喊的连长洲气若游丝地开口：“青澜……我们，来世再见……”

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