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75章 别来无恙（一）

房外灯烛明灭，熟悉的旧屋陷于黑暗，黎风烨徐徐开口：“阿珂，你今夜留在哪儿歇息？”

“你看，十年来，我们未有一日忘记帮你打扫此处。”他领着谢明青走近几步，手上的提灯照亮门窗，不见蛛网。

他轻轻推开房门，内里陈设泛旧，却未染尘，“这些家具……还有你留下的东西，我们也从来没动过。”

“但它们毕竟是按照少年身量打造的旧物，应当已经不大适合你了。”黎风烨并未走进偏房，反而退到屋外，阖紧房门，转身看向谢明青。

谢明青与他对视，面上终于多出许多笑意，不似用膳时针锋相对。

望着谢明青的脸孔，黎风烨几乎有一瞬间怀疑，他先前是不是在针对书生？可他针对书生做什么？

指下的肌肤温暖不已，谢明青任由他握着自己手腕，道：“在哪歇息都无所谓，不过若能与黎大侠同住一屋，我最是欢喜。”

“你……”黎风烨本欲反讥他一句，但自打祝云听那几句话之后，又问了书生情情爱爱一事，越发把握不定自己的心思。

若我对阿珂动心，没听说谁常常与心上人斗嘴，数落对方的不是，我亦不该如此。黎风烨想了想，叹道：“罢了。”

谢明青大为意外，“嗯？夫君终于接受奴家，愿意与奴家同床共枕了？”

“……”黎风烨忍着哼了一声，“一路上都与你同住一屋多少回了，说的像什么一样。”

“什么像什么？”谢明青仍然与他较劲。

黎风烨解释不上来，随口搪塞过去。

二人离开偏房，山间静谧无声，黎风烨无头苍蝇似地乱转，迟迟未进屋。

见状，谢明青问：“黎大侠，时辰尚早，你可是现下便要歇息？”

黎风烨摇头，“你随我来。”

他紧接着背起阔刀，亲自将问水流别回谢明青腰间，惹得谢明青又是一阵讶异。

黎风烨向后山而去，谢明青跟在一旁问：“黎大侠今日竟如此体贴？”

“往后我可以日日都如此体贴。”黎风烨悄悄摩挲起谢明青手腕里侧。

那儿柔软得似乎能把他指间的老茧都融化了，黎风烨不知不觉中心满意足许多。

倘若他对阿珂动心，怎么看都是他贪图温柔乡，像他占了先……既然如此，让让谢珂也无妨。

谢明青哪知黎风烨在琢磨什么，奇道：“黎大侠一改作风，莫非是演了几回戏，好不容易懂得‘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舍得疼惜奴家了？”

后山的泼猴们早已熟悉黎风烨，未加阻拦，他们一路来到茅屋前。

听谢明青如此说，黎风烨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岂料他不再反驳，那头的谢明青却陷入沉思。

衣冠冢渐近，黎风烨念头一转，心底纳闷，阿珂天天将“相公”“夫君”挂在嘴边，那他是什么意思？仅仅为了捉弄自己？

十年过去，不清楚有没有姑娘家向他求亲，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心上人？万一他有心上人，自己还对他动了心，岂不是横插一脚，毁人姻缘？

墓前，黎风烨忽然停步。

谢明青随之停下，望向面前冢碑，轻声问：“这些前辈是——”

黎风烨登时打断他：“阿珂——明青，你，有没有心上人？”

谢明青原地一怔。

黎风烨看他。

谢明青回神，挂上熟悉的笑容，调侃道：“夫君还怕我红杏出墙了不成？”

“……”黎风烨下意识双拳攥紧，果真如此！我就知道问了白问！

他略带怒意地剜了谢明青一眼，转身几步，蹲在石桌旁放下灯笼，伸手抚上一座长碑。

碑后，院中最大的一棵梅花树静静矗立，若是腊冬，此处常常落满梅花，积如白雪，浑然看不清碑铭。

所幸而今春末，黎风烨手掌自碑头向下，指尖轻轻抚摸起那个“珂”字。

亲手刻下这几道凹痕之时，他从未想过今生还能与谢珂再见，待他与谢珂重逢，亦不曾料到谢珂绝不承认自己身份。

遑论眼下他听见谢明青开口：“这便是黎大侠频频与我说起的‘谢珂’？”

那人走近，黎风烨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道：“十年来，但凡身在苦梅山上，我几乎日日都来看你——看你的坟。”

谢明青来到他身旁，微弱的光亮中，黎风烨双眼隐隐约约捉见月白的衣摆。

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

借着那一点灯火，他看见谢明青但笑不语。

指尖停留在“珂”字片刻，最终，黎风烨起身，重新握住谢明青手腕，沉声道：“此番前往西南紧急，恐怕来不及处理它。下次回庄，我便把它拆了。”

“你还活着，你也回来了，那坟再也不必存在。”黎风烨没有拎起灯笼，反而牵着谢明青走向瀑布，“我想过好几回，兴许你已经不太记得当年山上的日子了，但也无妨，当年走过的路，我们再走一遍，你一定能想起来。”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窄道，故意纵身跳进瀑布之中，顺着不老泉源源的温热湖水，一步步走向岸边。

谢明青跟着他上岸，两人俱是衣襟如初，滴水未沾。

黎风烨抖了抖抬起的阔刀，“阿珂，你一定记得此事，这是你当年教我的法子。后来功夫精进，我终于明白其中道理，可你当时不过十岁，内力便如此深厚，是不是真气作祟？”

“此处倒是造化神秀。”谢明青答非所问，甚至一指不老泉，反问黎风烨，“温泉？”

黎风烨靠上一旁的巨石，点头。

谢明青双脚微动，衣角刮起一阵落花。他扫视一圈周围花草，再问：“梨花？”

与黎风烨所住小院一样，后山雪梅遍野，又栽下许多梨树。

黎风烨应声：“梨花、梅花、枫树，松柏，什么都有。”

谢明青望向不老泉，掬了两把清水，黎风烨紧盯着他，不由得直言：“还是觉得你肯定没失忆，就是装傻。”

“在下分明是觉得新奇。”谢明青摇头。

黎风烨提起阔刀，“我明白你演得厉害，但你亲自练过的剑招，恐怕想忘也忘不了。”

“阿珂，《玉兰十三引》你还记得么？”黎风烨一挥大刀，“哗”的一声指向谢明青，“出剑。”

刀尖逼近肩头，谢明青面露不解：“黎大侠原是喊我过来比试身手？着实煞风景。”

“良辰美景，我还以为黎大侠是来邀在下共浴热泉。”谢明青扬手一洒，水珠泼下，溅得刀尖白光熠熠，比高悬的冷月更亮。

多年前黎风烨便考虑过此事，如今遭了谢明青一说，心中立马臊得不行。

奈何他今日铁了心必定逼得谢明青承认身份，强装镇定，垂腕勾向他腰间，道：“出剑！就用问水流！”

谢明青捏住刀刃，笑吟吟地问：“不出又如何？”

“刀剑无眼，放手！”黎风烨一喝，谢明青果真松手。

那张皆是笑意的脸庞填满视野，黎风烨咬牙道：“好，你不出剑，那我来。”

他顿时以刀舞剑，又一次刀行剑势，直至十三引招招毕。

*

十二年白驹过隙，十二年前，黎风烨拟刀为剑，尚显滑稽吃力。十二年后，他已自成体系，好一谱模仿鸣琴琵琶的剑曲，多添肃杀刀意，合该是百花杀尽，破阵乐起。

刀停曲终，一地梨白，花瓣落在谢明青发间衣间，徐徐飘下，浮于湖面，此时此刻，天地概为一色。

昔年夙愿已了，刀尖划在地面，频频作响，黎风烨却觉得四周静谧无声，连他心中也是一片空落落，浑若无物。

他望着谢明青，望他朦胧月下琼玉似的面容，瞧他吹满梨花纤尘不染的白衣，看他分不清湖光还是剑影的粼粼腰间，似真似假，如幻如电。

万千心绪，最终只余一句：倘若梦中曾见他身，神仙精魅，莫过于此。

“阿珂。”黎风烨缓缓开口，“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你。醒来后，我偶尔会想，是因为你忘了我，还是因为我太怕忘记你，于是再也见不到你一面？”

“那时雅竹轩上，我认出你的长相，你的身法，我……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也很庆幸，原来我梦不到你，是因为你还活着。”

说罢，他放下阔刀，静静坐到谢明青身边。

黎风烨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只差方寸便能牵住谢明青的瞬间，谢明青乍地出声：“是么。”

谢明青忽然转过身，抱膝坐起，轻声道：“我却经常听到黎大侠的名字。”

“真的？”黎风烨立马跟着他转向。

两人面对不老泉，眼前湖水平静无波。黎风烨支起腿，膝盖撑着手肘，连忙问：“那你听见我名字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谢明青双手环臂，偏头看他。

黎风烨也看他。

谢明青却不说话了。

黎风烨没有移开眼神，“阿珂，你的剑，你的那把青剑——‘小青’还在山庄。我一直帮你保管着它。”

“江湖上人人皆知黎风烨背后的破布里包着一把阔刀，事实上，并非如此。那里面不只阔刀。”黎风烨说着靠近谢明青，“直到前两年我在云滇，青剑受损，它一直陪在阔刀旁。自我十八岁下山那一日起，它从来没有与我分开。阿珂，我想，带着小青，也算带着你一起走遍江湖。我……”

黎风烨停下动作，“十六岁以前，每一年生辰，爹、娘，书生或者师姐让我许愿，我都在心里期待下山，期待像顾大侠一样结交知己，行侠仗义，最好便不过是与你、与书生一起。”

“十六岁之后，我换了愿望，我想我背着刀，佩着剑，而你也提着小青，我们一起并辔江湖，游历天下。”

“后来……后来你走了，我的心愿变了些，却也没变。我走过多少地方，小青便也去过多少河山，如此一来，即便已经算不得心愿成真，至少圆满……”

说着说着，黎风烨没了声，到最后，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谢明青。

不知多久过去，谢明青蓦地低头，埋进他自己的臂弯之间。

黎风烨的目光不自主飘到了他弓起的脊背。

他尚未说话，谢明青先一步开口：“你总是这么看着我。黎大侠，你这么看我，我伤口好像会疼。”

原本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黎风烨正怀疑谢明青会不会哭了，顿觉对方语调如常，气息平稳，显然无事发生。

自己一通掏心挖肺，谢明青却不知在说什么。黎风烨恼道：“痂都落了，你的伤早就好了，还疼什么？”

谢明青纹丝不动。

黎风烨又担心起来，轻轻搭上谢明青手臂，戳了戳他，“阿珂？明青？真疼？我看看？是不是伤口哪里又裂了？”

哪知谢明青忽然放下双腿，此边岸浅，登时水花四溅。

黎风烨飞快站起身避开，但见谢明青抬头，悄声道：“黎师兄。”

区区三字，一瞬便将黎风烨定在原地，“什么？”

“……”

黎风烨当即上前一步。他本欲拉起谢明青，却脚下一滑，失着神踩了个空，跌进水中。

“噗通”一声，好大一朵浪花喷出，下雨似的湖水顿时淋湿了两人。

尽管模样狼狈，黎风烨没心思顾及自己，暗骂了一句便吐出水趴到岸边。他想也不想，照着眼前的谢明青一抓，握住对方脚踝。

“你！阿珂，你说什么？”黎风烨弓起身，眼前俯视他的谢明青神态自若，“你再喊一次！”

“黎大侠，你听错了。”谢明青渐渐露出笑容。

他似乎笑得无奈，似乎也说得无奈，只不过说话间，他晃了晃腿，有意无意地扬起一片水花，溅了黎风烨满脸。

黎风烨心急不已，慌不择路地爬上岸，手下反倒使了劲，拽着谢明青一并坠进湖中。

一阵接一阵更大的水花荡起，黎风烨松手，又抓住谢明青湿得拧在一起的袖子，大声道：“怎么可能？你——谢珂！谢明青！你别装傻！”

谢明青平静地看着他，向岸边游去，默然不语。

他越退后，黎风烨追得越急，直至最后退无可退，黎风烨将谢明青逼在一角，连连问了数句，眼前人仍然拒不承认。

水声响动，心跳猛烈，黎风烨把谢明青看了个遍，恍惚之中，几乎以为那一声“黎师兄”的确是他的幻觉。

嘿嘿，终于发到这章啦！！写的时候超级喜欢这一章——这一章的内容也是写卷一的时候就敲定好的！每一段对话我都喜欢！希望你们也是！

这也是第二卷的最后一个章节名啦！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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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别来无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