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64章 青春一饷（七）

黎风烨尚未进院，便看栅栏外跳出几人，手持棍棒，大声道：“废物！咱们哥俩又来啰，看看你这回从哪弄来银两还债！”

“没钱，就别来咱们赌坊！废物，还以为你是梁家的三公子呢？”他们绕到烧伤男子身前背后，而烧伤男子不顾不理。

眼见腿脚就要踹上他全身，不及黎风烨动手，忽然好几颗石子下雨似地落在打手们肩颈腿胯，疼得他们连连叫唤。

打手吃痛，立马挥棍敲向烧伤男子脑后，却听小雀尖鸣一声，撞开鸟笼，飞快地啄向几人耳目。

“又是这贱畜！”

“别管它，兄弟们，先揍这家伙！”

趁小雀逼退几人，又一波石子袭来的同时，远在一旁的黎风烨拔刀，原地旋扫，顿时刀风大作，刮向众人。

村口多泥沙，此时风起，砂砾泥点齐齐扑向打手们。

黄沙糊眼，泥土沾脸，刀风亦把他们掀得踉跄几步，打手们前后受制，骂着“今日真他大爷的倒霉”“老大，走了走了，晚些再来教训这小子”，便逃没了影。

黎风烨一面快步进院，一面望向村外马上的谢明青，那人白衣如旧，瞧不清面目，似乎又笑了起来。

他赶紧别开眼，来到烧伤男子面前。此人依旧跪在地上，朝着空空如也的鸟笼既拍又哭：“苍鹭！苍鹭呢？王八蛋，你们还我鸟！还我鸟！”

烧伤男子猛地站起身，一见黎风烨挡在面前，仿佛瞬间清醒了些。然而当小雀飞来，停在他肩头，他带着满脸鼻涕眼泪，指着黎风烨便骂：“是你！又是你！”

黎风烨理也不理他，径自取出些碎银，丢在桌上。

他正欲走，烧伤男子竟快步跑到他身前，可惜那男子骨瘦如柴，当即一屁股跌倒。

黎风烨步子一顿。

昔日沉默寡言的梁家三公子，而今形销骨立的烧伤男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打起滚来，不住哭嚎：“又是你！当年我都快死了，我都躺在死人堆里了，你非要救我，非要救我！”

“你帮我还这赌债作甚，你让他们打死我啊！打死我啊！老子想死啊，我想死啊！”

小雀停在抱头打滚的男子颈后，随他哭嚎，频频尖吟。听它叫喊，男子慢下动作，仍在流泪，“苍鹭，我死了，就能见到二哥了，对吗？还能见到爹、娘，姑姑……”

他又重复起先前说过的话，黎风烨沉默半晌，迈步越过他，轻声道：“往后我不会再来。”

*

落日衔山，黎风烨又一次上马。

这回他拎缰疾行，往的是暮河村方向。

村口的破败小屋仍在视野之内，黎风烨不愿再看，便只能盯着谢明青的背影。

谢明青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终于开口：“黎大侠，以后你当真不会再来了么？”

“我不知道。”黎风烨闭眼又睁眼。谢明青的肩头在他面前晃动，黎风烨忽然觉得有些累，他好想碰一碰他。

幸好在他抵上谢明青后背的前一瞬，谢明青出声：“嗯？何出此言？”

黎风烨避而不谈，长舒一口气，定睛望向前路，道：“走吧。今夜我们在暮河村歇息一晚，明日晨起到了梅村，再之后，便能见到你要见的人了。”

“那黎大侠要见的人呢？”谢明青忽然一动，靠在黎风烨肩头。

马背上一颠又一颠，说不清是发丝的轻挠，还是谢明青的身躯温热，抓得黎风烨肩头痒痒，心也痒痒。

黎风烨不敢低头看他，似是而非地回答：“那年我们所见梁家之人，只余他们二人在世了。”

更加柔软的触感贴上他身躯，谢明青换了姿势，脸颊轻轻蹭在黎风烨肩头，“还有呢？”

他仿佛仅仅为了与黎风烨说话，黎风烨目视前方，心底反倒滋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牵缰的手稍动，黎风烨最终放下手，道：“还有的……另外想见的人，已经在我眼前了。”

话音落下，谢明青竟什么也没说。

待余晖散去，满目幽蓝，他才没来由地开口：“大侠总是没那么好当。”

“……”黎风烨没有说话。

谢明青的气息连连送来。他倚着黎风烨肩头，继续道：“一人能护百人已是难得，何况千人，万万人？”

望不见村落的宽阔平野上，远方明月升起，黎风烨望着它，点起火折子照明，一手举火折子，一手牵缰，黑马的脚步不自觉慢了许多。

两人走得越慢，黎风烨嘴里越来越多本不该说的话冒了出来：“自从《天下帖》写上我的名字，自从许多人见了我便喊我‘黎大侠’，几年来，我偶尔会想，或许我根本不配这道侠名。”

四周渐冷，分明有火折在旁，身前的谢明青却像唯一一丛点起的篝火。

黎风烨忍不住收紧牵缰的手，与谢明青挨得更近，几乎只差半寸，便能将谢明青拥入怀中。

当年与谢珂同来朔雪，便是那么把他抱在怀里抱了一路来到朔雪，为什么如今……为什么我如今……黎风烨思绪纷乱，双唇仍往外吐着他本不该说的话：“阿珂，你知道么，无论孟姑娘，梁家，我都、我都有愧于心，甚至……我愧对自己。”

“梁家事发之时，我并不在北方。而后回到北地，见朔雪城中铺面大变，这才知晓一月之前，梁之鸿自缢，梁府付之一炬，死的死，伤的伤。死的，义庄不愿意收留他们，伤的，医馆不愿意他们久待，人人都说梁家伪君子，假好人。”

“熟悉的几位告诉我此事始末，起初我无比后悔为何我不在场，若我尚在北地，梁府家仆无数，至少其中还有无辜之人，我足以保全他们性命——也许连那场莫名其妙而来的大火，都不会烧起。”

“后来，据证摆在眼前，得知梁介所行之事，得知那大奸臣勾结的帮匪罪无可赦，他们一言一行，皆是为虎作伥，我竟有些庆幸，庆幸我不在场。既然我不在场，我便不用在有恩于我的梁之鸿与有愧于无数百姓的梁家之间抉择。”

“阿珂……”黎风烨低头看谢明青的侧脸，“……明青，我竟有如此想法。你说，我还称得上这大侠二字么？”

谢明青稍稍起身，偏头抵在他颈侧，轻声问：“黎大侠，若你必须选，你会怎么选？”

“我选不了。”黎风烨道。

忽然，坐在前的谢明青双腿一夹马肚，黑马疾驰，清风吹来，火折子乍地熄灭，两人再度落于黑暗之中，唯有月光引路。

“……你做什么！”黎风烨恍惚觉得自己被风吹得清醒了些。

见方向无错，他冷静许多，“血债血偿，梁介入狱是天理昭彰。而梁之鸿蒙其福荫，大义灭亲，也许我只能说，若我是梁公子，昔年恩怨，自缢如何能偿？我……”

风中衣发飞扬，暮河村愈来愈近，黎风烨心神渐定，失笑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痛不在我身，我如何配说这些？真是不像个江湖人。”

谢明青也笑：“世事终有定数，黎大侠不必再想。何况天下人中，本无人堪称大侠二字。”

笑声扑在他颈项之间，熟悉的奇怪感觉又来，黎风烨叹了口气。

“若我来选，或许我会问梁家立足朔雪多年，是从几时勾结，是否当真为虎作伥？为何奸官贪腐多年，直至另一桩大案牵连，方才原形毕露？”谢明青却继续说，“百姓福祉，终究要看官府朝廷，他们如何作为。”

黎风烨闷声道：“可惜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群人入仕的道理。”

前路渐亮，有灯点起，村落不远。

见状，黎风烨又说：“不提了，我活一生几十年，哪怕绵薄之力，尽力便好。”

谢明青同时起身，笑道：“原来是我多虑了，不该出言劝慰黎大侠。”

黎风烨哼道：“没错，哪轮得到别人安慰我啊。阿珂，你有时候也挺笨的。”

谢明青突然咦了一声，问：“黎大侠适才不是唤我明青？”

“……你喜欢？”黎风烨反问。

谢明青失笑，“不喜欢。”

不及黎风烨争辩，谢明青出言调侃：“都没有相公唤奴家‘娘子’好听。”

“……”

灯下，两人一马，身影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