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58章 青春一饷（一）

巳时三刻，客船停岸，洛景白在前，黎风烨与谢明青并肩在后，三人依次下船。

朔雪城码头位于城外，树影之后，掠过货积如山的渡口，下了桥，眼前便是一条三岔路。

岔路以东，朔雪城墙不远，途间一棵百年老槐盘踞，以此作路标，北行数步，有小茶摊支起留客。岔路向北几座驿马屋舍错落，供人落脚，若往西去，则是通往他处村落小镇。

三人向东行路，远远可见茶摊四周几辆马车停放，有的拴马其旁，有的牵去马厩。

未及茶摊，槐树下，洛景白乍地停步，拱手道：“黎兄，稍后过了茶摊，不如就在此分别？届时朔雪城中，你我再见。”

黎风烨颔首，“明日正午，霞云酒馆相见如何？”

“好！”洛景白应下。

拜别之际，落在最后的谢明青走来，悄声开口：“洛兄且慢。”

洛景白动作一滞，问：“谢公子有何指教？”

“听。”谢明青仅仅一字道出，便向茶摊走去。

此时，众人身后另一艘客船泊岸，亦有不少人下船，好几个急急忙忙，飞奔行路，直往朔雪。

三人皆是功夫不俗之徒，接近茶摊，屏气凝神，便听有人说道：“听说了么，这回是货真价实的《九连环》残页！”

“咦，是前几日津州那一张？”有人接话，“似乎那人一露面，便遭了好些江湖人围攻，其中就有两人趁机将残页抢走？”

有人疑惑：“这如何确认残页真伪？”

“上回听人提起残页，尚说它不知流落于北方何处，没几日过去，怎的就到了津州？”

有人不明就里，却插嘴说：“到了津州正好，哼，北往朔雪，南向秦川，有的是一番斗了！”

与此同时，茶摊上某位茶客看向先前疑问之人，答话：“这位侠士，见你乘船渡江而来，恐怕你还不知道，便是这两日传出的消息！今个儿一早，都有人在城中张榜寻人了！”

“哦？难怪今日榜上凭空多出两张男子画像。”

三人听得清楚，洛景白诧异道：“什么！那人居然真在津州！”

又见黎风烨与谢明青一概转身不语，洛景白恍然大悟，躲去一角，悄声道：“黎兄，谢公子，那日你们出城寻胡老板，莫不是碰上了——”

他话未说完，那群人中有一汉子大大咧咧地开口：“我正好从朔雪过来，告诉你们，那画上两人一个贼眉鼠眼，看着与市井流氓没区别，一个头戴斗笠，面容不大清楚，但瞧着就像个小白脸。若活捉两人，赏银五百两呢！够我打几辈子渔！”

“既在朔雪张榜，莫非那两人往朔雪来了？”仍旧有人不大相信。

“呵呵，管他呢，黎大侠似乎还在北地呢，这两人能在我北地掀起什么风浪？”

陆续有人提起黎风烨的大名，另一旁的黎风烨眉头直跳，真是不巧了，“黎风烨”正被贴在榜上凌迟。

他腹诽着，洛景白的目光又在他与谢明青之间打了好几道转。

洛景白一时哑然失语，等他开口，语气万分悲怆：“不妙、不妙……二位好友，看来你们成通缉犯了。”

谢明青小声道：“洛兄，可愿再助我二人一回？”

见谢明青抬手半掩面容，黎风烨也摸了摸自己的假脸，附和道：“小白，我和谢公子日后如何，都得看你造化了。”

“当然。”洛景白叹道，迈出几步，望向其中一辆马车，“上车！”

时不待人，幸好天剑崖打点妥帖，而洛景白早有所备，与茶摊主人打过照面之后，牵来一匹白马。

舆内两人听洛景白翻身上车，牵缰驭马，谢明青先说：“多谢洛兄仗义相助。”

“份内之事，谢公子不必言谢。”洛景白道。

黎风烨掀起车帘一角，“这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江上三日，此时竟连画像都贴上去了？”

洛景白推测那日情景，不疑有他，道：“定是万紫千红谷在后推波助澜。”

“那日追赶而来的江湖人本就众多，眼下如此，倒不稀奇。”谢明青另有看法。

身为最是熟悉朔雪、津州两地来往之人，黎风烨沉吟一声，也说：“昨日我见江上另有客船，好几艘行得更快，这消息传得奇快，恐怕亦有他们助力。”

木已成舟，黎风烨思索应对之法，此事不难，但——洛景白忽然叹息一声，悔恨道：“唉！早知如此，景白不会拜托二位代我一寻胡老板。”

“洛兄看上去可不是仅仅为了胡老板，才来一查万紫千红车队落宿之地。”谢明青语调温柔，绵里藏针。

“惭愧！”洛景白长吁短叹，“我知此事瞒不过二位，只不过不好意思宣之于口。那回花神会虽已是八年前的往事，两派约定互不干涉，明面上客客气气，暗里反倒交锋不断。先前我说天剑崖监视花谷车队，事实上，却是因门中弟子踏足江湖之后，花谷弟子多有为难，暗使阴招，才有了此举。”

“哦？”谢明青示意洛景白继续。

洛景白失笑道：“那日身在津州酒楼，谢公子不是问我天剑崖为何也去寻《九连环》残页么？九连环功法最与门中三清诀背道而驰，天剑崖根本无此必要一夺魔功，不过是不愿花谷得利。”

“我示意二位前去车队一探，寻胡老板归城，的确是为解银财之急，也的确是希望二位撞上花谷，好让他们吃点教训。”

听罢洛景白解释，黎风烨暗叹，数年过去，尽管眼前人不再争强好胜，说得好听是依旧护短，说得难听，是尚有些睚眦必报的影子。

黎风烨也不客气，张嘴骂道：“你这家伙果然早有预谋，你猜寻到残页之人与万紫千红必有一会面，便让我们去搅局？洛景白，你还不若当时直言，万一情况有变，我与谢公子因此身受重伤，该当如何？”

“哎呀，黎兄，话莫要说得这般难听。我自然是相信黎兄与谢公子的功夫。”洛景白道，“看，我这不正是在赔罪嘛。”

然而想及谢明青受伤，黎风烨更恼，“再动你那心思，小心我修书一封，寄给你师兄，罚你禁足。”

洛景白这才讪讪道：“万万不可。黎兄，抱歉，是在下莽撞。但我想，我若直言，黎兄必不愿出手。何况折剑一事，或许黎兄不再在意，我却常常恐慌那一夜重演。”

“即便花谷有错在先，折剑一事早已两清，既如此，何必再说。”黎风烨渐渐缓下语气，“罢了，小白，我也明白你视天剑崖极重，往后类似之事，不可再瞒。”

洛景白应下，又道歉几声。

见黎风烨双手抱臂，坐得笔直，不再说话，谢明青一望洛景白，问：“洛兄，你可相信他们所说，残页就在我与黎大侠身上？”

洛景白哀叹一声，道：“黎大侠对我要打要骂便罢，连谢公子也如此不信任景白？”

他当即反问：“谢公子可是怕我起了心思，对你们下手？”

“我与洛兄相识不过几日，自然多有戒备。”谢明青轻笑，“不错，并非无此可能。”

“真要如此，船上天时地利人和，我早已出手。”洛景白道。

谢明青道：“洛兄说《九连环》心法与三清诀相悖，显然洛兄早知魔功记载。世间常有摧刚为柔，以浊化清之法，此等不俗之物，若为天剑崖所得，莫非全无消解之法？在下可不相信天剑崖对《九连环》绝无觊觎之心。”

谢明青再问：“若我此刻再问洛兄，你缘何不对《九连环》动心？洛兄如何回答？”

洛景白难得正色道：“谢公子，你说的不错。然而，我一来并非门中长老，阅历功法样样浅薄，何以解连环？二来，天剑崖门中秘籍经典无数，我所擅剑诀不过其中沧海一粟，有此在先，无论求武或问道，皆是前路漫漫，我何必舍近求远，钻研《九连环》？”

“景白自可大言不惭，身为天剑崖弟子，《九连环》对我浑无益处，何况——”

他一番豪言壮语尚未讲尽，黎风烨观察马车行路已久，出声打断：“小白，这并非朔雪方向。”

“当然不是朔雪方向。”洛景白回神，剑拔弩张之势顿时荡然无存，“黎兄，我曾与你说，此次我来朔雪寻人，眼下，我们便要去见一见那人。”

兴许思及先前所作所为不妥，洛景白轻声道：“二位放心，此地绝对隐秘。”

“哦？”谢明青亦不再追问先前一事。

洛景白语气轻快许多，道：“我本是来见江师叔。见了师叔，方能一知其他弟子行踪。”

“江师叔？”黎风烨思索，“你说的是你那天剑弃徒师叔？”

洛景白笑得无可奈何，颔首，“正是。天剑弃徒，剑如翎羽，江师叔他……”

他脸色稍变，道：“黎兄，别打岔。谢公子，我尚未说完，何况——江师叔天纵奇才，大景疆域，百年之内，再也找不出一人剑法能与江师叔一较高下！”

“顾沾巾不能，美人剑不能，天剑崖、归一宗，碧海流珠阁，皆无一人可相提并论。纵是那大魔头何无咎在世，身负九连环，亦不敌江师叔三剑！”

多年前魔教无悔宫肆虐八方之时，此人尚且年幼，而今天下太平，他却隐世许久。

洛景白话中所说，除去《天下帖》几笔记载，再无见证。如此高手，年少下山，弱冠时被逐出山门，必定不俗，但黎风烨绝不相信真如洛景白所说夸张。更何况美人剑——虽不知洛景白打哪儿听来的美人剑，这小子怎会明白祝云听剑出时的风采！

听罢，谢明青亦是奇道：“咦，好重的杀气。”

洛景白闻言一望四周，“谢公子何意？并无人追来啊。”

黎风烨心中了然，笑道：“小白，他说的是你杀气好重。”

“……”洛景白难得无语，“你们不信也罢。若你们见过江师叔出剑，自然明白天下无人可出其右。”

黎风烨紧接着问：“天剑崖派你来寻弟子归山，可江前辈早已不是天剑崖弟子，怎么仍要接他回山？”

洛景白摇头，避而不谈，问：“黎兄，谢公子，既然朔雪城广发通缉，恐怕北地以南不出几日也有风声，你们有何打算？”

谢明青道：“此事简单。”

“乔装打扮？”洛景白又问。

谢明青道：“不错，天莲琼芳、花神会，九连环，世间从来不缺新鲜。几日过去，若再有残页消息，还有几人记得先前一桩传闻？况且这画像，我与黎大侠根本……”

他欲言又止，看向黎风烨，笑而不语。

黎风烨隐隐猜到谢明青的馊主意，撇嘴道：“不知这回又要扮成什么。”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一把火将残页烧了，几个假货的消息传出去，立马无人在意。其次便是摘下这面具，画上何人，与我黎风烨有什么关系？黎风烨心底盘算，又认定谢明青一路斗笠相伴，亦有遮掩容貌之意。

洛景白的笑声传来，急奔的马车忽然放慢了脚步。

洛景白温声道：“这倒是巧了，这方面江师叔颇有心得。”

随即，一阵水声激荡，黎风烨抬手，彻底拉起帘幔。

只见车前奇景，湖畔浅滩辽阔，白马涉水而过，踏过成群的芦苇，拐向一道窄路，最后停在湖畔，远远一座二进小院现于三人眼前。

洛景白下车，两人紧随其后，先探四周，无人跟来，才望向眼前。

此时，洛景白已然走近湖边。

对岸芦苇飘荡，此间野草茵茵，顺着洛景白前行的方向一瞧，有破衫男子未着鞋履，四仰八叉地躺在湖边，身旁一支竹竿垂钓。

洛景白：我师叔天下第一！

黎风烨：我娘才是天下第一！

作者：都错了，谢明青才是天下第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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