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52章 夜雨惊浪（二）

城外小雨不停，洞窟阴冷，雨水潮湿，当下越来越冷。

黎风烨支起火堆，担心烟势太大，引人注意，便不敢烧得太旺。

见谢明青身形单薄，他想来想去，最后卸去手甲，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谢明青肩头。

一旁的谢明青双目半闭，若非睫毛轻颤，活脱脱像是睡着了。黎风烨帮他理好衣角，把他整个人塞进袍子里，他一样不动，欣然接受。

瞧着谢明青懒懒地窝在一角，不合身的外袍拢得他只露出来一颗脑袋，黎风烨转眼想起年仅八岁的谢珂躺在大氅下的模样，百感交集。

谢珂早非那时稚嫩的小孩面容，性格行事一律改变许多，一样的布衣，不变的白皙，眉眼上下的两颗小痣如旧，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真想钻进他心里看看他在想什么。黎风烨目光不动，坐在火堆旁，随口就问：“还冷么？”

“本就不冷。”谢明青回得很快。

“嘴硬。”黎风烨戳了戳燃烧的木枝，像在戳谢明青似的，“我这衣裳比不上王府吃穿用度，你不嫌弃就行。”

谢明青徐徐睁开眼，单手捏着黎风烨的外袍提了提，埋住半张脸，评价道：“尚可。”

随即，他又说：“不臭。”

黎风烨一甩断枝，丢进火里，它“噼啪”烧得直响，他也气得半死。

黎风烨远远瞪了谢明青一眼，骂道：“十几年前，你在雪地里晕倒，被我拎了回来，穿我的，吃我的，睡我的，不知道那时你醒来之后，是不是也这么想？”

“在下不知道黎大侠在讲些什么。”谢明青屈腿坐起。

两人之间，火光飘荡，黎风烨盯着谢明青的上半张脸，总觉得他在笑。

谢明青拽下外袍，道：“可惜有股血味。”

“还不是你的血。”黎风烨回嘴。

提起这事，他的目光又飘回谢明青腰间，谢明青受伤，连长洲中毒，到头来，只有他全须全尾。

杏林首座，药神传人，恐怕连他们也照样有数不清的、无能为力的病症。下山多年，他涉足多地，见过十日之间，瘟疫席卷，一座村庄便因此成了荒村，也见过两月之后，数十来人换址乔迁，一遇清泉，尽祛体内湿瘴。

朝生暮死，旦夕祸福，他终究明白话本只是话本，许多人死不了，也有许多人救不活。

黎风烨眼神一黯，叹道：“谢明青，你见多识广，你说，天下究竟有没有哪一味神药，当真可治百病？”

谢明青道：“神药没有，但或许有仙丹可治百病。”

“仙丹？”黎风烨疑问，“可别说那些炼丹之术，为了几颗药丸，那群邪魔歪道什么害人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当年魔教兴起，人人得而诛之，非但由于何无咎肆意妄为，屠戮抢掠，亦是因魔教坐落三地交界，吞并诸多巫教部族之后，许多魔教中人袭承原先的血祭、制蛊、炼丹的邪法，闹得四面八方，血光弥漫。

几十年后，直至今日，沿赣江一带，依然不少类似的小门小派，为非作歹。

谢明青沉吟一声，“却与民间的‘丹方’不同。”

话罢，他颇有兴致地问：“黎大侠没听说过么？有民志流传，说大景福祚绵长两百余年，是因上神庇佑楚家。更有野史记载，早在太祖一统北地、中原、南疆，立国号为‘景’之前，太祖深入南疆，曾于赤水河边救下一只四翼神鸟，前翅火红，后羽金黄。神鸟感其救命之恩，许诺明君天下。”

“神仙？鸟？和那雀楼一样故弄玄虚。”黎风烨不置可否。

谢明青一笑，继续说：“无风不起浪。远在宣帝之前，大景帝王便已人人在世七十余年之久，宫中内侍口口相传，每逢君王驾崩，夜来花落，灯火微摇，榻前便多出一位白发仙人身影，邀君王身向天宫，随他们飞升……”

他娓娓道来，好似说着故事。

黎风烨思索片刻，隐隐有了眉目，道：“这‘飞升’之事倒是偶有耳闻。但我听说的是当年宫中有一味丹药，不知究竟是哪一代皇帝老儿炼成，服用后延年益寿，又因驾崩之时屡屡有仙人接见，这才将那丹药说成了‘仙丹’。”

“不错。”谢明青颔首，“便是这‘仙丹’——还仙。或许黎大侠不读史书，但总该晓得百年前的‘冶武之乱’。彼时正值宣帝登基，域外来犯，武官叛乱，几回大动干戈，生灵涂炭，元气大伤。宣帝御驾亲征，重伤不少，不知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趟，却愈战愈勇，最终年至七十岁高龄，一夜白发，方才驾崩。”

“嘉王殿下毕竟是大长公主后人，府上因此沾光，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宣帝正是服用了这颗仙丹，得以如此。”

黎风烨显然不信，摇头道：“世上哪有仙人。既无仙人，何来仙丹？况且宣帝之后，几十年前先帝驾崩，再不曾有人提及仙人飞升之事。”

说罢，思及毛五晌此人，蚌珠入药治病，争抢残页求财，黎风烨不由得叹息一声，“若是这《九连环》亦能治天下百病，我倒明白众人为何大打出手了。”

“即便是我，也会因此心动。”黎风烨目光微动。

谢明青失笑，“既无神仙，哪来神功？即便它《九连环》有神功之名，如何当治百病？”

“正是知它不可能，我才如此说。”黎风烨接话，“你我皆是习武之人，大都明白，无论内外功夫，到底只是强身健体、防身斗狠之计，生老病死，岂容武学一道勘破？”

待他说完，谢明青忽然别开眼神，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风烨见他面色古怪，奇道：“阿珂，你不会相信这仙丹传闻吧？”

谢明青回神，“不，我不相信。”

黎风烨当即应了一声：“你若相信，我就要不信你是谢珂了。”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老皇帝们代代如此长寿，也是奇怪。你说是楚家长寿吧，我看那些王爷公主并非如此。听说百年前风云四起，战神似的宣帝奇遇无数，可惜不只‘冶武之乱’，连其他大战的记录，都所存无几，难辨真伪，更不好说长寿究竟因何而起。”

谢明青笑了笑，“黎大侠，你瞧，太医署之外，圣上近年广收医官士子，大力推行医药学风，连连提拔原先在职的诸多御医。或许宫中延年益寿之理，正在此处。”

“拉倒吧。”黎风烨不屑，“喝喝汤渣，吃吃药丸，施施银针，便能享尽福分了？那书生怎么还是病了？”

一语既出，黎风烨察觉自己失言，立马岔开话题，道：“若老皇帝良心发现，终于决定广济天下，各地再设医馆，我倒高看他几分。可惜啊，我看是皇帝眼见自己日益衰老，怕死了。”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谢明青笑得双眼又成了月牙，含笑回话：“黎大侠真是直言不讳，无畏无惧。”

黎风烨莫名其妙，一撇嘴，哼道：“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两人四目相视。

彼此对视好一会之后，沉默的谢明青徐徐开口：“我却很怕。”

“嗯？”黎风烨不解。

怕？谢明青身在郡主母家谢氏，如今亦为郡主做事，摆明了是嘉王府上的人。嘉王虽没什么实权，但有大长公主在先，同为楚家人，皇亲国戚，有何可怕？

黎风烨转念一想，争位夺权，君心似海，莫非嘉王与皇帝老儿已生嫌隙？可是嘉王久病，皇帝念及嘉王抱恙，年年不管何等佳节宴会，都免了嘉王进宫一事，甚至特遣内侍，向嘉王府上送来贺礼。虽不多，亦不名贵，但圣上“心意”，天下几人能得？

这些概是黎风烨京中打听得知，他左想右想，依旧觉得两人难以交恶。

然而，谢明青移开目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

无话中，雨势渐大，一旁安安静静的谢明青陡地起了变化。

他先是拽着衣领躺下，后来又借外袍捂住全身，辗转反侧，颇为奇怪。

黎风烨看在眼里，走近他一问，关切的话说了两句，谢明青却迟迟没有出声。

他心中担忧，一把拉下罩在谢明青头顶的黑衣，只见谢明青满脸冷汗，双唇颤抖，口中含含糊糊，分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低声呻吟。

“阿珂？”黎风烨连忙摸了摸谢明青额头，又去检查一番他腰间外伤。

并非热病，伤口未见开裂，恐怕亦不是刀伤复发，难道……黎风烨心中顿时只余一种猜想。

他握住谢明青右手，两指一探脉搏，发觉原先紊乱不已的内息越发躁动，真气四处冲撞，何止是内伤严重？更像走火入魔之兆。

不可能。谢明青自小于鸣春山庄习武，山庄武学绝非引人走火入魔之道，毛五晌的刀招亦不会将他置于此地。

隐疾？旧伤？

那时谢珂内伤久久不愈，如今又是类似的情况？十几年前朔雪一行的阴影再度笼上心头，黎风烨不通医术，眼下只得扶住谢明青坐起，欲为他运气调理内息。

哪知他双手一抚上谢明青后背，面前人立马避开。谢明青挣扎，黎风烨便抓住他再试，奈何谢明青对他既打又撞，闹得黎风烨连连吃了几回这人的肘击，半晌都捉不住他。

有伤在身，此时再运气动武，黎风烨实在怕他病情急转直下，快步抱住谢明青，当即斥道：“谢珂！谢明青！你别动了！”

他说得狠厉，语气却异常无奈，然而谢明青充耳不闻，一言不发。起初他尚且模糊地说着什么，现下反倒双眼紧闭，死死咬着下唇，几乎本能地抗拒黎风烨的接触，既无理智，更没有寻常温声以对的模样。

来回僵持几趟，黎风烨放弃原先的法子，一会好言好语地相劝，一会使出一辈子的耐心来哄，靠在他怀里的谢明青虽不再对他动手了，却依然背对着他，屡屡拍掉他的双手。

软硬皆施，一概无用，黎风烨无法漠视谢明青独自忍受痛苦，最终行下下之策，一手扼住谢明青肩头，一手飞快点了他数道大穴，逼谢明青动弹不得，任由黎风烨再探脉象。

黎风烨捏住谢明青手腕，浑身真气聚于丹田，又运功尝试，可惜大穴尽封，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为谢明青渡气疗伤。

他何曾遇见过如此棘手之事，此时两相为难，百般无措，悔恨自己不曾在意那些清心、静心之法，一时病急乱投医，竟对谢明青道出鸣春心法口诀。

“阿珂……你……听好了，跟着我默念这道心法。”他徐徐诵来。

直到整谱说尽，心法起效，他满身内力激荡，怀里的谢明青稍显平静，仍不见真气平复。

黎风烨走投无路，无奈至极，只好对着谢明青又说起话，连连安抚面色痛苦的对方。

“阿珂，等会我帮你解穴，你跟着我念这道口诀，好不好？”黎风烨摸到谢明青颈边，低声劝着，“你这般难受，我是来帮你，不是害你，你听我的。”

谢明青不为所动。

黎风烨垂头看他，谢明青颈后脊背一律泛起一片异样的红，病态又虚弱，惹得他五味杂陈。

洞外大雨未曾有一刻停歇，黎风烨将心法掺在闲言碎语里讲给谢明青听，片刻后，大穴尽解，谢明青不再挣扎，面上神情渐缓，可冷汗仍在，依旧是一副极其痛苦的模样。

情急之下，黎风烨见此法似乎有些效用，便继续在他耳边说话。许久过后，说来说去，黎风烨口干舌燥，一时间，十年来遇到的新奇事一股子抛尽了，居然连他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索性转头念叨起山庄里的众人，爹娘、师姐、重明，书生，自己……

“当年我种在院子里的那株银杏，你还没怎么见过吧。它死了几回，又被我重新栽了几回，如今还是矮矮小小的一株，真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会像你老家陇城看到的那颗百年银杏漂亮。”

“阿珂，你还记得当年娘赠你的那把剑么？你不带走它，我也没法用，不过我想来想去，下山的时候，照样带上了它。他们都说我背阔刀，佩短剑，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还带着一把剑呢……我说叫它‘小青’，你说说，怎么你也刚刚好叫小青？”

“算了，左右书生不在，我再和你讲讲书生的事。那年我在南方，书生估计在洛都，好巧不巧，他这小子运气不差，居然让他遇见了一个姑娘……”

“……忽然想喝百花酿了。”

……

不知多久以后，响声微动，黎风烨骤然起身，举刀迎向洞外来人。

刀尖扬起的一刻，他定睛一看，墨发红衣，双刀在身，正是玉霓。

皇帝顺序：太祖→（中间两三代）→宣帝→仁帝→现在的皇帝。

我非常喜欢的一章，“许多人死不了，许多人也救不活”，这就是我想讲述的故事主题之一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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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夜雨惊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