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烨一动,坐到谢明青身旁。
谢明青未加阻拦,反而借机将另外几包铺在黎风烨腿上,逼得黎风烨盯着里面甜腻粘稠的点心糖粉,甫一坐下,便不敢再动。
谢明青自在地拈起掌心一块桂花糕,就着黄豆粉沾了沾,恼得黎风烨张嘴就骂:“谢明青,我剑都给你了,连口饭都不给我吃?”
谢明青一笑,黄豆粉顺着他指尖抖在两人之间。
黎风烨无处可躲,只好听着谢明青说:“我怕黎大侠不喜欢甜口的吃食。”
黎风烨哪能让他得逞,大手一伸,从谢明青怀里抢来一整包点心。
两人几乎肩并肩而坐,黎风烨一动,挤得谢明青手臂一晃一晃,自己膝上也抖了抖,渣滓酥屑立马落了两人满腿。
谢明青终于变了神色,嫌弃地仰了仰身。
一旁的黎风烨则将点心放上靠近自己的矮案,得意地挑了一块桃酥。
谢明青拍拍胸前又拍拍大腿,衣间干净了许多,他才开口:“黎大侠想要直说就好,抢什么。”
“抢着香啊。”说完,黎风烨一尝,飞快吃尽了。
除了甜便是干,他品不出其他滋味,“怪了,不太香。”
不顾谢明青反应,黎风烨反客为主,掀开蒸笼,见是几个薄皮白面包子,了无兴趣,不满道:“你们王府出行就吃这些?”
“我还不如下去打些山猪野兔来吃。”黎风烨感慨着,扭头去瞧谢明青,那人望向另一头,腮帮子微微鼓起,嘴角挂着些许黄豆粉,正慢慢咀嚼着。
此刻观他侧脸,与少年时的谢珂神态极其相似。
鬼使神差的,黎风烨乍地伸出手,指尖碰上谢明青唇角,照着粉渣便轻轻一抹,刮去脏污。
好软。黎风烨突然呆在原地。
不料谢明青浑身一僵,同样一愣。
然而他飞快回神,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边脸颊,再将双手拭了个干净。
谢明青笑着出声:“身在官道,哪有野味让你打?”
他一说话,黎风烨飞走的三魂七魄立马飘了回来。
黎风烨背手起身,慌忙走向车后,“我下去买碗面吃,总行了吧。”他一方面说的是真话,一方面亦是有些尴尬。连他自己都觉得方才那动作莫名其妙,师弟早已长大,他怎么还能想着照顾他?
黎风烨自诩是个粗人,既不温柔更不体贴,然而每当谢珂近在眼前,哪怕他介怀谢珂一律不认彼此身份,一举一动之间,他没办法从那七年里抽离出来。
说实话,十来年的时光太久太遥远,黎风烨不可能记得每一件事,连年少时他如何与谢珂相处都模糊了不少。但他总记得,谢珂偶尔顽劣,大体上却是懂事可爱的,他自当好好爱护师弟。更别说那年朔雪一行,让谢珂落了病根,多是怪他鲁莽。
黎风烨不否认,他对谢明青心怀猜忌的同时,仍然希望谢明青像对待黎师兄一般对他,而他也一样,企图弥补曾经的过失。
多想无益,黎风烨索性找了个借口溜走。
谢明青倒也不拦,平静道:“随你。”
黎风烨忙不迭下了车,走向茶肆,甫地靠近栅栏,便听见棚下过路客们,正谈论比武招亲一事。
一人道:“据说那夺魁的功夫不错,长相却甚是丑陋!”
一人豪饮粗茶,戏谑道:“啧啧啧,招了个丑夫婿,郡主还真是可怜呐!”
挨得近的一桌座上几人作江湖打扮,此时,其中一位秀气姑娘插入话题,忿忿道:“我便说不应比武招亲!怕不是哪位逼着郡主结亲,才有了此等荒唐之事。”
另一名骑装打扮的女子开口:“小妹切莫胡言,说不定郡主自有主意。”
也有人意见不同,“丑又如何?功夫不差,心地不坏,莫非就不是良人?”
“郡主千金之躯,怎可相比?你们说,他日此人进宫,圣上会不会一笔勾销这桩婚事?”
“进宫?我看啊,要不了几日,圣旨便赐下来啰。”当然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却有文人模样的书生摇摇头,道:“倘若真是如此,未免太过言而无信,惹人非议。”
“不若等等嘉王发话,独女出嫁,总该谨慎些。”
“嘉王倒是乐意,已经派人随那男子回老家省亲了!看起来打算把亲家接回京城!”
适逢几名成群结伴的年轻人下马拴绳,问:“诸位,你们说那人长得究竟有多丑陋,区区几日的功夫,此等尊容便传遍了京城?”
一人讷讷回答:“听说是细眉鼠目——”
此人话未说完,另有粗人打断:“你们都管这些事情作甚!听说有人找到了《九连环》残页,似乎是迄今为止的第三张,就在北方!各位好汉侠女,可有人愿与我结伴,随我一探?”
“见鬼了,又说这《九连环》!什么神功魔功,争斗已久,除了死人便是死人,能有什么意思?”
话题渐远,几人提起他事:“是极!照我说,下一回的花神会才是看头。听说朱夫人五十大寿,估摸着提前开办花神会,特此贺寿,连她膝下那一双儿女都要参与其中!”
“朱夫人家的公子千金鲜少露面,听说公子留在谷中,千金却在巴蜀游历,嘿,这倒是有趣了。”
……
黎风烨旁听片刻,顿觉人皮面具沉重几分,不再向茶肆迈一步。
他一个转身,寻了另一边路旁的小贩说了两句话,借着水洗了道手,打满水囊,便大步离开,回到马车。
他刚掀起车帘,探了个脑袋进来,便有一道目光落在他头顶。
谢明青看他,问:“黎大侠这么快便回来了?茶馆小面滋味如何?”
黎风烨落座,“真不该听你的。”也真不该听那书生的易容妙计。
谢明青见他摸了摸脸颊,好似会了意,笑得灿烂。
谢明青单手一动,一双筷子飞了过来,黎风烨接住,便见谢明青推来其他吃食,热气腾腾,甚至还有一壶小酒。
黎风烨有点不好意思,“谢了。”
“你该向君松与玉霓道谢。”谢明青道,“君松打点行装,这些自然是玉霓买来。”
……我就知道。黎风烨嘟囔着颔首,却不见帘上人影,问:“玉姑娘人呢?”
不待谢明青说话,黎风烨思及一事,连珠炮似地又问:“君松是谁?你我今夜就在马车里歇息,那玉姑娘于何处落脚?”
谢明青随口回答:“你见过的那位青衣男子便是君松。玉霓自小以暗卫身份受训,亦不必担心。”
黎风烨掰开长筷,照着谢明青胸口虚空一戳,道:“你对我随意些便罢了,怎么这般对待人家,没心没肺。”
谢明青失笑,正色道:“玉霓自然是在驿站歇息一夜。”
“你怎么不去?”黎风烨怀疑地盯着谢明青。
谢明青反问:“黎大侠怎么不去?怎么空手而归?”
“打擂的消息都传成什么样了?人人皆说郡主的郎君相貌丑陋,我可没脸见人。”黎风烨叹息一声,他黎风烨一世英名,终究败在了这张假面皮手上。
谢明青道:“怕什么。他们又不知道与郡主定下婚约的魁首究竟是什么模样。”
黎风烨道:“当时二十来人旁观打擂,更别说还有画像留存。”
谢明青与他解释:“画像留在王府,画师与那二十来人既不会认出你,更不会相告他人。”
黎风烨稍加思索,问:“你花钱买通他们了?你有钱封口,没钱买把兵器?”
谢明青坦坦荡荡,“黎大侠猜得不错。”
“……”黎风烨再度沉默,“依你这般说,哪怕我就如此大摇大摆地到处乱走,也没人认得出我就是比武魁首?”
“没错。”谢明青十分肯定。
黎风烨觉得牙根痒痒。
他盯着谢明青缓缓侧身躺下,忍住对谢明青翻个白眼的冲动,先问:“谢明青,你不吃?”
“吃过了。”谢明青背过身,沉沉应了一声,再无他话。
只听谢明青气息渐渐平静,黎风烨不自觉慢下动作,心中对眼前人既惊又疑。
自背后瞧去,身穿简朴布衫的谢明青没了衣着陪衬,清瘦纤弱,似乎窄窄的腰封都勾不住他。常理而言,类似谢明青内力深厚之人,经年习武,不该如此。照黎风烨记忆,少年时的谢珂除去个子矮了些,皆与常人无异。
小筑一夜,他便不大动筷,眼下更是潦草果腹,随意结束一餐。
原本黎风烨心头塞满五花八门的主意,此刻,他望着谢明青似无防备地安睡,忽然食不下咽。
阿珂,你的病……好了么?
黎风烨不懂医术,某道念头却一闪而过:近在眼前的谢明青,似乎比远在北地的连长洲病得更重。
*
一夜之后,绵绵春雨又落,津州城门将近,黎风烨仍未寻见机会一探谢明青内息。
此人看似酣睡,却无比警惕,每当黎风烨接近,立马或翻身或醒来,一两回之后,黎风烨不忍心打扰他,只得作罢。
奈何转眼一场更大的乌龙而来,黎风烨狠心决定,管他什么婚约!管他什么假扮!管他什么谢珂!
话从进城时说起,有巡查官兵站在马车前,听罢三人假名,向谢明青一拱手,道:“失礼了,这位公子请进。”
令下,官兵放行,谢明青与玉霓在前牵马,黎风烨在后持伞相随。
另一旁的官兵眼观斗笠布衣的谢明青,再看丫鬟模样的玉霓,最后目光扫到黎风烨身上,冲同僚小声道:“这家人怎的少爷牵马,小厮行路?”
同僚环手抱刀而立,悄声回答:“我瞧此人身背大刀,恐怕不是小厮,应是他家护卫。”
“看上去像是武艺高强。”
“不错,听他们姓李,回屋了问问是哪家人士。”
一过城门,走出不远,玉霓另有事由,与两人分道而行,隐入他处。
片刻后,只余两人回到马车,这次黎风烨如愿坐上车辕,而谢明青身在后,撩起门帘一角,便于与黎风烨交谈。
官兵们的闲聊早已落在身后,黎风烨耳畔却仍缭绕着那几句少爷小厮之说。
黎风烨扭头,看谢明青。
谢明青也看黎风烨,笑道:“如此倒是妙极,今后应当不会再有人怀疑你身份。”
“……”
短暂的沉默之后,黎风烨开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非让我扮公子,你当护卫,真是荒唐。”
“黎大侠说得有理。”谢明青诚恳道,“大侠果真颇具先见之明,是在下鼠目寸光。”
“……”
谢明青又说:“自津州起,你我二人不如就此对调身份。”
一路以来,黎风烨真不明白,起初便由谢明青假扮郡主夫婿,他当个护卫,既不需更换马车,亦不用假拟身份,当什么李家人,如此省事,怎的谢明青偏要大费周章?
黎风烨转过身,目视前方,随口道:“行,既然从今往后你是黎公子,不若先将你的名字改了。”
谢明青诧异,“为何不是你是谢公子?黎大侠,你当当谢家小二如何?”
“玉霓向官兵报的黎姓,却被他们听成了李,合该继续随黎姓。”黎风烨强词夺理。
谢明青沉吟道:“可惜黎明青实在不太好听。”
黎风烨早有预料,道:“那你以后便叫黎珂。”
原以为谢明青定然出言拒绝,哪成想他突然一笑,“不是不可。这倒比黎明青好听许多。”
黎风烨立马转头瞪他一眼,霎那间,朦朦细雨忽地变急,豆大的雨珠斜飘而来,敲在黎风烨鬓边额间,把他的下一句话砸没了声。
谢明青又一笑,黎风烨定睛一瞧,抬眼一扫,哪是天公不作美?雨依旧是小雨,分明是那人半只手伸出,聚力运气,一挥几滴雨点,指尖轻弹,落在了他身上。
一家酒楼近在一旁,黎风烨松开缰绳,骤然发力,握住谢明青手掌。
“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