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38章 恨不同赏（二）

“在下一时忘了告诉黎大侠，郡主失踪一事隐秘，唯有我、玉姑娘、你见到的那名青衣男子，与另外一两位郡主心腹知晓，其他人等并不清楚王府现状。”谢明青说得越诚恳，黎风烨眉毛扬得越高。

黎风烨又问：“郡主具体是什么日子离家？这你总不会忘了吧？”

“郡主年后启程，出京城时，应是正月二十左右。”谢明青答。

黎风烨思索道：“洛都到京城途间官驿众多，传信尚有几日时间之差，如此算来，郡主恐怕是二月底三月初的日子抵达洛都。正月二十离京，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莫非郡主走的是运河水路？”

他一面说，一面夹着筷箸，在空盘上画了张路线图，粗略判断郡主远行路线。

见他动作，谢明青失笑，“不一定。春日正好，途径冀豫两地，郡主说不定舍不得远行水路。”

“也是，我听说郡主性子……”黎风烨勾出另一条陆路，欲言又止，“若郡主沿路落脚，途径他地，官道水路，皆有可能。”

谢明青颔首，道：“既然郡主身在洛都，若她真为寻访名医而离京，要么西向关中，一见杏林首座，要么南下江南，一求朱夫人引见药神。”

他话中所指两人，“杏林首座”乃是云屏山中一派掌门，席下医者弟子无数，杏林弟子行走世间，悬壶济世，这老头却脾气古怪，亦正亦邪。

相较而言，“朱夫人”便与江湖中人亲近得多，有名得多。黎风烨亦曾与朱夫人打过照面。

五年一度的江湖盛事“花神会”，便是由朱夫人当家的“万紫千红谷”与朱夫人的夫婿“广陵易家”富商一手操持，共同举办。

万紫千红立派不久，谷中奇人却不少，其中便有一位来自蜀地的“药神”。

听说许多年前，巴蜀唐门与云滇巫教交战，有一白发老人大破巫苗八十一奇蛊，这“药神”正是师承白发老人。

旧时的奇闻越传越广，鲜少人亲眼得见的药神渐渐名震四方，乃至于前些年皇帝急病，都将他请来京城看脉。

然而无论杏林首座，还是药神，皆非轻易出手之人。实在不知郡主是天真，还是勇敢。

远行寻医，莫非她也是为了救治连长洲？但据书生所说，郡主绝不清楚他身中奇毒。黎风烨沉吟片刻，指间长筷划来划去，最后停在一个写好的“正”字上。

黎风烨开口：“真是巧了，我却要向京城以北而去，与郡主的路线全然碰不上。”

“京城以北，你要路过津州？”谢明青问。

“不错。”

谢明青道：“津州渡口往来，亦可向东出海下江南，说不定……”

他停顿一瞬，又说：“罢了，海上风浪颠簸，她不会选择海路。”

“如何？”黎风烨收回筷子，继续剿灭起谢明青动也不动的桌上菜肴，“你还跟不跟我去见郡主的那位意中人？”

“当然。”谢明青答得飞快。

黎风烨古怪地瞟了谢明青一眼，“你似乎不怎么着急啊。”

谢明青神色如常，道：“寻踪之法未必九成九见效。不论先往洛都，西行或南下，倘使猜测有误，依旧浪费时日，我何不先去见一见你那好友？”

“哼。”黎风烨对他的解释嗤之以鼻，“就当我们投缘吧。”

闻言，谢明青又一次露出笑容。他悠悠喝茶，任由黎风烨将余下大半清扫而空。

待黎风烨彻底放下筷箸，依着习惯，顺手收拾桌案，将碗碟摞起，放回膳盒，谢明青开口：“黎大侠几日不曾用膳了？”

黎风烨扣好盒盖，忽地察觉自己又在做一些“下人之事”，听见谢明青此言，深知他奚落自己，狠狠瞪了谢明青一眼，方才坐回原位。

恰巧此时一杯热茶氤氲，正正好送到他面前。

黎风烨没接，张口回嘴：“我武夫一名，吃不饱哪有力气？可不像你们这群人。”

谢明青亦不恼怒，反问：“我们这群人是哪群人？”

黎风烨嗅了嗅茶香，视线飘到谢明青肩头，上上下下，将他全身打量一遍。

虽瞧不见，但怎么看谢明青都是细胳膊细腿，真动了手，一旦近身，恐怕一式便能钳得他动弹不得。

黎风烨立马出言挑衅：“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有钱人呗。荷包鼓鼓囊囊，人却弱不禁风。”

谢明青摇头，“大侠此言差矣。”

他语重心长，黎风烨怀疑他打算冒出几句话教训自己，连忙捧起热茶抿了一口。

“闻着挺香，喝着倒是没味。没劲。”黎风烨随手放下瓷盏，撇撇嘴，“既然说招待我，怎么不准备些美酒？没听说过黎风烨好酒，也听说过江湖人好酒吧？”

谢明青失笑：“黎大侠怎么知道我没有准备？”

随即，他又推开那半扇窗，几近半晌之后，一道脚步声传来。

黎风烨一凛，正欲起身，谢明青却向他招了招手，“黎大侠，坐下。”

只见一名高挑女子上楼，红衣蒙面，手提酒坛，看来与两人年纪相仿。

“……”黎风烨无语，“谢明青，你说此地适宜谈话，更为隐秘，还是安排了人手在此？”

谢明青回答：“偶有所需。”

红衣女子拎起酒坛，置于一旁，转身便来到谢明青背后，静静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见她与玉裳气势相似，估计亦是郡主门人，黎风烨懒得理会谢明青的小心思，顺着酒香，自顾自拔开酒塞，倒了满碗，捧起便尝了一大口。

谢明青看他，问：“如何？”

黎风烨饮尽，丢开酒碗，摇头，“甜的，没意思。”

阿珂变了许多，却还是喜欢喝甜酒，我就说嘛，小鬼长大了一样是小鬼。黎风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腹诽谢明青作风。

说罢，他提起正事：“既然你我同行，你打算如何上路？”

“你可别让我扮成什么小厮，演不来。另外，郡主失踪一事他人尚且不知，你也不在京城，怎么继续隐瞒此事？”黎风烨又饮下一口花酿，虽说这酒甜是甜了些，但总比没滋没味的茶水更好。

“无妨。”谢明青早有应对，“这门亲事本就远得很。堂堂郡主结亲，哪能如此轻易草率？郡主回宅，筹备婚事，丫鬟、护卫与郎君同行，打点些事宜也是合情合理。”

黎风烨目光扫过桌下谢明青的裙摆，问：“丫鬟在哪？”

谢明青却望向一旁的红衣女子，“玉霓，此后便辛苦你扮作丫鬟了。”

“黎大侠，这位玉姑娘从前就是郡主的贴身护卫，今后与我们同路。你若有关于郡主行踪的疑问，亦可问问玉姑娘。”谢明青看回黎风烨，“玉霓扮作丫鬟，我便扮作护卫。你呢，自然还是那打擂夺魁的郎君身份。”

“……”黎风烨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他咳了两声，看向与玉裳相似的玉霓，道：“玉霓姑娘？是玉裳女侠的姐妹？”

“黎大侠聪慧过人。”谢明青轻笑回答。

黎风烨又被呛了一口，“你这郡主心腹，人还真多啊。”

谢明青颇为赞同：“郡主府上，自当多些人手。”

玉霓身形不动，眼神不动，附和道：“公子说的极是。”

“公子？”黎风烨冲谢明青挤眉弄眼，“他们都如此唤你？”

谢明青点头。

黎风烨摸摸下巴，“那我怎么喊你？我不会也要喊你谢公子吧？”

“黎大侠还请随意。”

“哦？”黎风烨一笑，“那我唤你小青如何？”

谢明青无动于衷，道：“黎大侠若喜欢，自是无妨。”

黎风烨啧啧两声，摇摇头，“罢了，瞧你这副小样子，喜不喜欢，讨不讨厌，什么都不会说出来。逗你真没趣。”

“说着不信旁人，照样带我来了小筑，依旧埋伏了人手。”黎风烨喝了两口花酿便觉腻味，靠上椅背，眯着眼说话，“我看你啊，嘴里没一句真话。”

谢明青又斟一杯热茶，随口道：“要与你共行一程却是真。”

一字落下，眼瞧谢明青拂袖抿茶，黎风烨心猛地一跳。他莫名有些尴尬。

“共行不假便好。”黎风烨佯装平静。

说话间，他别开眼神，不由自主地远望窗外。

但看星垂夜幕，银光洒落，竹林叶梢之间，隐有皎月高悬，似远似近，真切而模糊。

许多年前，他与谢珂看过无数轮类似的月亮。

黎风烨默默不语，动了动手指，又想撕去自己这一张面皮。

不曾有双生兄弟，不太像彻底失忆，眼前必然只是谢珂，如此看来，难道小师弟记不太清从前身在鸣春山庄的日子了？

也是。黎风烨暗想，谢珂八岁入庄，十五岁离山，这般年幼，本也不该留下多少记忆。可他……他到底记不记得哪怕一丁点关于自己的曾经？

然而，每当谢明青谈及黎风烨，便如同说起一位事不关己的江湖中人，遑论他提到黎风烨，口口声声都是黎大侠。

阿烨、风烨，师兄，无论哪个称谓都好，黎风烨都想听一听。

可谢明青只喊他大侠而已。即便以黎枫之名相称，他仍然只唤自己一声黎大侠。

黎风烨收回目光，再一次看向谢明青。

那人低头抿茶，神色平静，不曾往窗外瞥去一眼。

明月依旧，恨不同赏。

黎大侠：玉玉了，勿扰，需要阿珂喊我名字喊我师兄才能好。

珂珂：好的，黎大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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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恨不同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