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36章 竹梅两忘

（卷二：欲语迟）

衣是白衣，人却不清楚究竟是谁。

此刻假郡主停下脚步，转身相向，黎风烨发觉，他身上白衣原是款桃粉、月白相间的齐腰襦裙。

黎风烨视线下移，裙摆遮掩之后，假郡主甚至脚穿一双绣鞋。

适才他发难而起，慌乱之中，除去面前乱晃的满头珠钗，他根本没注意此人衣着如何。直至此刻，假郡主摘钗取簪，素发白裙，林中日光时疏时密，交错映在他衣间，越发衬得他万分出众，惹眼无比。

……倒是与他相配。黎风烨动了动眉毛，目光飘回对方脸庞，还是这副模样更加熟悉。

“谢珂？”黎风烨拂开竹叶，上前几步，“十年前，我看着你……看着你了无气息。你怎么——阿珂，你的病好了么？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假郡主仰头一望四周，嘴角噙笑，却说：“此处倒是个好地方。”

他避而不谈旧事，黎风烨紧追不放，背靠粗竹，抱手而立，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眼前人浑不怕他，悠哉哉摘叶嗅香，道：“黎大侠不是想见郡主么？”

“当然。”黎风烨没工夫和他故弄玄虚，“你这小子，若是知晓郡主身在何处，赶紧带我去见郡主。”

假郡主转身，“巧了，在下一样不清楚郡主去向。”

黎风烨正欲再问，假郡主直往竹林深处而行，边走边说：“实不相瞒，郡主失踪数日，王府上下心腹，正为此事忧心。”

“失踪？”黎风烨一惊，不自觉跟上假郡主步伐，“失踪了，怎么还能开台打擂？等等，皇帝老儿不管此事么？”

假郡主全然不理会他，自顾自道：“既然黎大侠好奇在下身份，我亦观黎大侠是位可信之人，这便告诉大侠，在下出身郡主母家谢氏，特来京城一寻郡主踪迹。”

他解释数句，说开台打擂，本就是郡主的主意，到了年后，约定之日渐近，郡主却忽然离京，至此一程，竟已有些时日不闻音讯。众人依照郡主心意，继续打擂一事，便是借此调查郡主失踪之谜。

如此云云一通，真假难辨，听得黎风烨深深皱眉。

怎会如此？若郡主失踪，书生之托该当如何？书生一病又当如何？

虽说谢珂死而复生，重现人间，疑云重重，但此人就在眼前，他黎风烨盯着谢珂一举一动，总有得到答案的那天。然而连长洲性命攸关，解毒迫在眉睫，他绝不能就此收手。

左右权衡之后，黎风烨开口：“眼下打擂告一段落，你可寻到些线索？”

假郡主一笑，“线索，不正在我面前么？”

小径阴凉幽静，近在身前的此人一笑，寒意凛凛。

不待黎风烨再问，假郡主又说：“郡主离京之前，信誓旦旦魁首定是那位与她有约的相好，我等借此设局，作戏一场，原本以为抓到情郎，便能有所眉目，可是——”

假郡主乍地回身，黎风烨一时没注意，和他撞了个结实。

细长的睫毛近在眼前，两人胸膛相抵，黎风烨连忙退后半步。

却看假郡主笑道：“可你不是郡主的意中人，什么都不知道。”

温热的吐息隐隐拍上脸颊，黎风烨一恼：“我正是代他而来。倘若他知晓郡主行踪，早便告知于我。可惜了，他既不清楚郡主离京，更不晓得她失踪数日！”

假郡主故作好奇，道：“哦？敢问那位公子眼下身在何处？”

“装什么装。”黎风烨嘀咕。先前连长洲的画像都拿出来了，还说这些？难不成他们不清楚郡主情郎姓甚名谁？他嘴皮一掀，正欲托出傻书生所在，转念一想，心中犹疑。

此人确是谢珂不错，然而十年不见，江湖亦有新风雨，谢珂如今模样，是敌是友？

连长洲中毒一事牵连甚广，黎风烨话锋一转，道：“你若随我前来，我自可带你去见他，只不过路途遥远。”

“相公真是迫不及待。”假郡主不气不恼，笑容依旧。

他早已转身，一声“相公”落地，黎风烨恍惚觉得此人吐息又一次迭迭送来，不由得沉声一斥：“胡言乱语！”

“有多远？”假郡主却不理他。

“嗯？”黎风烨问罢，立刻会意，“很远，但也不远，两旬以内可达。”

走在前的假郡主轻轻颔首，身影微动。

黎风烨大步抢到他身旁，见他浑然不知自己所指正是鸣春山庄，既气恼也无语，他总不可能失忆了吧？

黎风烨纳闷至极，挪开眼神，又说：“我必须见郡主一面。”

那人的目光飘来，“黎大侠还不明白么？无论如何你都要见到郡主，在下同样，你我合作，何乐而不为？”

黎风烨当然明白，但他不明白缘何千里之外的连长洲至关重要。他既舍不得谢珂，也放不下连长洲，考虑一番，道：“若真如你所言，郡主失踪，你我可以同行。”

“是必须同行。”假郡主大言不惭。

黎风烨抽了抽嘴角，“我不了解你们王府行事，但我不说假话，即便你们见到他，恐怕照样一无所获。”

“我劝你们别做无用功，不如你我直接去寻郡主。”小径时而宽阔，时而狭隘，黎风烨再度落于假郡主身后。

假郡主讥讽一笑：“黎大侠如此笃定？莫非你以为王府不曾派人寻找郡主？”

他稍稍扭头，斜睨黎风烨一眼，目光冰冷，眼下痣却多情，反倒尤显满脸忧愁。

假郡主又问：“何况我是郡主门人。黎大侠，你了解郡主多少？”

真烦。郡主来郡主去，我不认识郡主，可我认识连长洲，也认识你啊。黎风烨并未退让，大步上前，挤在他身后，道：“我与你家郡主的相好结识二十余年，我不了解你家郡主，但了解他！”

“是么？”假郡主反问。

轻轻两字吐出，黎风烨本当恼怒他质疑自己与书生的好友情谊，偏偏自己面前正是谢珂。

山中七年，谢珂与连长洲往来不少，要说黎风烨了解连长洲，谢珂亦是。至于后来数年，黎风烨的确与连长洲不常相见。

他乐于见得连长洲自己闯出一番名堂，从来不疑有他，但连家、雀楼，嘉王郡主，与连长洲息息相关的每一桩奇遇，黎风烨皆不在场。

此刻遭了假郡主一问，黎风烨居然思索起他与连长洲的“知根知底”。不过他们相识二十余年，黎当归救命之恩在前，那个呆书生怎么可能有其他心思？

黎风烨立马别开话题：“罢了，我时间紧，你我同行，我们必须尽快上路。”

假郡主亦不追问，“当然，你为好友操心，我亦是为了家主打算。”

*

竹海浩瀚，依然不见出路。

黎风烨提议道：“我有几道寻踪之法，兴许帮得上忙。不若你先告诉我，郡主最后一次现身，身在何地？”

“现下不可。”假郡主言之凿凿。

假郡主拒绝得干脆利落，黎风烨紧盯他的背影，回忆无数遍小师弟的模样，仍然觉得两人相差太远。

明明他的小师弟个子还不到他肩头，明明他的小师弟向来只跟在他身后，明明小师弟眉眼含笑，听话可爱，何曾如此？

黎风烨不满道：“故弄玄虚。”

只听假郡主轻笑一声，“别急。”

随即，眼前白衣一动，假郡主忽地退后一步，来到黎风烨身旁。

两人肩臂相抵，假郡主偏头接近他颈项，几乎与他耳语，道：“此地不够隐秘。”

身为习武之人，黎风烨警惕非常，这般致命的距离，他本该推开假郡主，不知缘何，他反倒耳旁发热，身形一滞。

黎风烨含糊应声：“行。听你的。”

正在此时，两人走出竹径，一道清泉顺渠流下，假郡主打头，领他上山。

路途漫长，未见假郡主神色疲惫，黎风烨心中好奇，不知谢珂现今功夫如何？

先前对掌一瞬，黎风烨察觉他内力极其深厚，远胜自己，只是不知与黎当归比较如何？连长洲身上奇毒，或许他可一试？

府上不乏高手，嘉王恐怕不似江湖传闻中的势弱，既是郡主门人，出身谢氏，兴许亦能找到其他救治之法？若是吉燕镖局仍在，见了谢珂，也是多一条出路，可惜……

泉水叮琮，黎风烨思绪万千，不管如何，但凡寻见郡主，嘉王府欠他一道人情，必须为救治连长洲出一份力。

盘算间，黎风烨借机试探：“瞧你这样，但凡打擂魁首不清楚郡主去向，你便打算盯着对方，与对方同路，一起去寻郡主了吧？毕竟对方身为郡主情郎，两人之间，总会多些秘密。”

不料假郡主脚步一顿，嗤之以鼻，哼道：“看人。”

“嗯？”

山上开阔，两人并肩而行。假郡主望向黎风烨，“若人人都与黎大侠相似，我自然愿意与其同行。至于旁人呢，倘若无用，不如杀了喂狗。”

“……”黎风烨一哽，“如此嗜杀成性可不好。”

假郡主反问：“那你说说，郡主身份不比他人，假使意中人无用还负心，留之何用？”

那直接取命也太便宜他们了。对待负心汉，自然有对付他们的手段。黎风烨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不与他口舌相争，转头问：“如今你不是可以好好与我说话？雅竹轩上，一会要赶我走，一会要去报官，何必那般？”

假郡主顿时眯起双眼，柔美的面容上不见狠厉，倒是佯怒似的嗔怨。

“因为我不信你。”他说，“黎风烨、连长洲、黎枫，雀令，我一概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

莫名其妙。黎风烨反驳：“不信我，还要与我同行？你——”

突然，假郡主眼神一变，玩味地打量黎风烨全身上下，笑道：“不过见你身法，确实与黎风烨几分相像。”

“……我本来就是黎风烨！”黎风烨立马泄了气，深深怀疑假郡主又在耍他。

说罢，黎风烨察觉一词，身法？

他自知身法平平，入江湖数年，年岁渐长，他是能藏便藏。虽说如此，依然有不少人知晓此事，借机针对。这人……罢了，仍是需要提防些。

谢珂，你到底是因为山庄共处的那七年，知我身法不济，还是曾经听闻那些江湖传言，以郡主门人的身份说出此话？

黎风烨望着眼前的假郡主，五味杂陈，十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失忆，难不成是你有个双生兄弟？

他沉默不语，假郡主叹道：“我也不信我身旁人。”

“那群护卫？”黎风烨接话，“还是玉女侠，亦或那青衣男子？”

假郡主并未回答，只说：“如若身旁人可信，王府中人可信，郡主怎会失踪？”

一路以来，不知假郡主说话几分真几分假。但在此时，黎风烨到底有些赞同，轻轻颔首，“也是。”

*

清泉相伴，交锋之后，假郡主又问了几句关于连长洲之事，黎风烨随口回答，两人气氛缓和许多。

然而假郡主在前领路，走得弯弯绕绕，不知去往何处。

眼见日暮，两人兜兜转转，浪费大半日，黎风烨忍不住问：“你究竟打算去哪？”

“相公又心急了。”假郡主回得牛头不对马嘴。

黎风烨无语，“你是假郡主，我打的也是假擂，这门亲事根本成不了。更别说你我皆是男子，何来相公？”

只瞧假郡主眼睛一眨，准没好话，黎风烨打断道：“我有名有姓，随你怎么喊，千万别再唤我相公。”

“哦。”假郡主道，“夫君又心急了。”

“男子与男子从无结亲先例！”黎风烨瞪了眼假郡主，“莫要再借此事戏弄我。”

假郡主立马咦了一声。

黎风烨抢在这张破嘴开口前说话：“倒是你，连个大名也不说。”

“忘了。”假郡主一笑，浑不在意。

“欲问吴江别来意，青山明月梦中看。在下正是——”他蓦地挥袖，一节竹枝在手，便在空中点出名姓，“明月青山，谢明青。”

“……”黎风烨陷入沉默。

“难道夫君觉得不好听？”谢明青问。

黎风烨神情古怪，“还说你不是谢珂，要骗人，倒是先把姓改了啊。”

这下换作谢明青眼神古怪，反问：“郡主母家之人皆姓谢，我出身郡主母家，自然姓谢。有何不妥？”

“你若不信，大可去查查郡主母家之事。”谢明青丢开竹枝。

“随便你。”黎风烨扭过头，不就是用假名？我也用假名，看看咱们俩谁先演不动！

真不知道谢珂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演什么？

说什么来什么，谢明青又演起戏，道：“既然你说你是黎风烨，又不愿我唤你夫君相公。那你想让我喊你黎枫呢，还是黎风烨呢？”

黎风烨无奈叹气，“谢珂——谢明青，你是不是活得太寂寞了，如此乐于演戏？”

谢明青依然笑容满面：“有夫君在，我便不再寂寞。”

“……”黎风烨不想说话。

罢了，郡主失踪，书生中毒，既有易容在身，恐怕借假身份行事为妙。黎风烨沉默半晌，改口：“唤我黎枫便好。”

“好。”谢明青接着说，“你果然不是黎风烨啊。”

“……”黎风烨彻底不愿同他讲话了。

忽然，谢明青提气疾行。

数步之后，眼前竹影一动，谢明青矮身钻出，黎风烨紧随其后，只见面前清泉沿山而下，竹林深深之中，竟坐落着一间风雅小筑。

真能藏，走了足足大半天才到。黎风烨正腹诽着，却看谢明青回头。

谢明青轻声道：“虽说你并非黎风烨，但——黎大侠？我依旧如此唤你，可好？”

黎风烨哼哼两声以作回答。

竹林之下，白衣人眼如弯月，痣似星点，又是一声黎大侠而至。

一时之间，谢明青立于树下，若非四周一片竹海而非梅林，他唤他大侠而非师兄，恍惚中，黎风烨当真以为，这正是从未与他分离的谢珂，仍在眼前。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重逢第一天的黎大侠：谢珂怪怪的！不知道他人是好是坏，不知道他话里是真是假，居心难测，警惕！提防！

过了一会的黎大侠：看我不气死谢珂，逼他破防。

转天醒来的黎大侠：原来只有我在破防。到底怎么样才能让阿珂喊我师兄，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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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竹梅两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