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28章 白银债（三）

梁府后院，僻静之中，一间寻常厢房亮着光，红烛红缎，榻上纱帐微动。

“唉。”黎风烨张嘴便是一道叹息声。

身旁的谢珂看向他，“黎师兄今日怎么一直叹气？”

黎风烨扭了扭脖子，不适应地瞧了眼自己敷满草药，打上细布的右肩。

谢珂又问：“伤口还疼？”

黎风烨摇头，“阿珂，我武功实在太差。”

不等谢珂说话，黎风烨靠着枕头哼哼：“都怪我，我们俩才会受伤。”

“行走江湖，难免受伤，何况梁公子请我们来到梁府之后，唤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为你我诊治。既非重伤，无需担忧。”谢珂支着身子靠在另一头说话，神色平静，面色如常，仿佛那一掌从未发生。

黎风烨捏了两把一边绣着“囍”字的鸳鸯软枕，“还不是怪梁之鸿。”

谢珂失笑，“师兄不是要当大侠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大侠行径，怎的还怪起梁公子了？”

“我是无所谓，可你受伤了。大侠才不会让好友为自己负伤。”黎风烨嘟囔，“况且，若不是你假扮归一宗子弟，这狂风帮还不一定走。”

说起此事，黎风烨精神一振，问：“阿珂，你怎么会归一宗剑法？”

谢珂摇头，“我不会。”

“那？”黎风烨诧异。

谢珂道：“听说归一宗长于百家之道，讲究中庸，分为七峰，各自而治。其中，最知名的剑峰一脉擅长剑法，既与太极之意相融，又追求随心无为。那派剑法，便由那两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与‘三生万物，逢七必变，九九归一’而来。”

“你猜了两招，那人偏偏刚好又信了你这两招？”黎风烨一脸见鬼的表情，“阿珂，日后你若不想走镖了，往城里扎个摊子立张旗，‘看相算命’，铁定能发财。”

谢珂无奈一瞥，“他不信，但他也没见过归一宗。”

黎风烨期待地等着谢珂下一句解释。

谢珂继续道：“那副堂主神秘，我听不出来，山匪却像是冀北口音。归一宗远在南方，从不北上，他当然没见过归一宗。”

黎风烨翻了道白眼，“先前书生说过一回，朝廷武官多与江湖势力交好，往前数一两代，不少达官贵人出身江湖门派。如今那皇帝虽宠着文官们呀，但也不大敢动武官。”

“若不是太张扬，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狂风帮肯定比我们知道的可怕多了。这般大帮大派，恶名在外，竟如此没见识？”

“师兄，他们不是怕我，是怕你。”谢珂静静地看着黎风烨。

黎风烨却被他看得不大平静，一呆，“啊？”

他心念一转，又说：“这群人也是古怪，带了兵器来找梁家讨债，途中与我们动手，虽说我们拦着，但他们竟没挟持几个梁府家丁，也没绑来百姓，和别人口中的山匪大盗完全不一样。若是人质在手，我与你可不好对付他们了。”

“他们不敢。”谢珂道。

黎风烨疑惑不已，问：“狂风帮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为何不敢？”

谢珂轻笑，“既是穷凶极恶之徒，师兄为何手下留情？”

阿珂看出来了？黎风烨一惊，正色道：“我没有手下留情。”

“那为何师兄刀出几回，未曾一次伤及山匪？”谢珂再问。

“我……”黎风烨语气一滞，他不清楚怎么说。

他看向包扎肩头伤口的细布，想起谢珂那时发白的双唇。

其实，在他双刀出手，几乎毫无保留的那一刻，他心头只余一道想法：挥剑，出刀，刺进红肉，翻出白骨，流遍鲜血，他要这两人也尝尽痛苦的滋味。

但他立马冷静下来，不对，他不是为了报复学武，是这两人先行不义，而他正当回击，不必那般残忍。

谢珂轻声道：“阿烨，刀剑无眼，当你拔剑出鞘，挥刀行招，便已将自己与对方的生死放在了秤上。你下不了手，可他们呢？”

谢珂倾身，蜻蜓点水似地碰了碰黎风烨受伤的肩头，双目低垂，“不先护好自己，还怎么保护旁人？”

黎风烨看着谢珂收回手，咳咳两声，“我明白。”

他舒了口气，真诚道：“阿珂，等会听了我要说的话，你可别笑我。其实……这是我头一次和‘敌人’动手，我……在山上练了那么多回，有时候连大师姐也斗不过我。偏偏那时刀尖刺向那山匪，我却下意识收了手。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后来见你出剑挑伤那几个喽啰，我甚至在想，你又怎么会做这种事呢？”黎风烨叹了口气，“似乎有时候，当我握起刀，我并不属于我自己，我并不是我，特别是最后使出‘烟波澹荡’的时候。好奇怪，习武多年，我从未这般觉得。”

更奇怪的是，等他说完，谢珂并未说话。

两人沉默许久，谢珂才开口：“或许我们以后便明白了。”

这话题沉重，黎风烨自己也想不通，干脆岔开话题，抓起谢珂的手，问：“阿珂，你伤势如何？”

“先前不是说了么。”谢珂又一次看向黎风烨包在躯干间的细布，“应当没师兄伤得重。”

黎风烨不满，“我这皮外伤算什么，你可是内伤。”

他大手一捉，便探到了谢珂脉搏之间，“让我瞧瞧。”

谢珂却轻轻拂开黎风烨的手，“师爹医术绝佳，师兄什么时候学过医术，我却不知道了。”

听出谢珂话里的调侃之意，黎风烨越发不满，“觉得我看不出来就直说，弯弯绕绕的。”

“哪有。只是连大夫都瞧过了，不算内伤，我修养几日便无事了，师兄总这么担心做什么。”

黎风烨勉强接受，“你是我师弟，我不担心你还能担心谁啊。”

谢珂回：“大侠自然是要担心天下人。”

黎风烨无语，“不准再说这事了。”

“好吧。”谢珂听话地抿起嘴。

他长得乖巧可爱，一对柳眉细得如同姑娘，眼睛仍大得发亮。

黎风烨每每见了他装乖，便不由自主反省起自己是否说得太重，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明明是谢珂的问题，我检讨什么？

眼不见心不烦，黎风烨别开眼，仔仔细细瞧了一圈谢珂全身上下，还真教他发现点奇怪之处。

黎风烨摸到谢珂腰间，问：“阿珂，书生送你的香囊呢？怎么不见了？”

谢珂看了两眼，“许是掉在路上了，也可能是与狂风帮一战，落在了附近。”

“让梁家帮忙找找？说不定有人捡到了。”黎风烨松手。

谢珂摇头，道：“罢了，到时候我们新买一只还给书生。”

黎风烨竖起两根指头，“买两个，你一个，再送书生一个。”

谢珂见了，掰起黎风烨另一根指头，问：“师兄不给自己也买一只？”

“我不要。”黎风烨靠回枕头，“太秀气。”

“听师兄的。”谢珂无奈一笑，紧接着说，“对了，师兄，你最后用的那招是什么？怎么有些像《绿柳剑》，又有些像《玉兰十三引》，但仔细一想，都不大像？”

黎风烨顿时神气许多，“因为我用的是《鸣春剑》。”

“嗯？”谢珂听祝云昭与黎风烨提过几次鸣春剑法，知它是鸣春山庄绝学，语气诧异，“临行前，庄主不是特意嘱咐，尽量别用庄中功法？”

黎风烨摸摸鼻子，“咳，那会情况紧急，我见你受伤，又杀出来一个什么副堂主，不得不用。”

谢珂无奈道：“黎师兄，我方才说他们怕的是你，正是忌惮你这一招。你年方十六，既能与他们斗得有来有回，又能以刀行剑，双刀应战，恐怕方圆百里也寻不到第二个。他们当然是怕你背后门派。”

“到底有何可怕？有何不敢？”黎风烨道，“阿珂，我方才便问你，难道这群土匪贼盗也会怕人报复？”

谢珂道：“你看，他们来寻梁家讨债，只有这三名喽啰随行，狂风帮已遭清剿，如今人少式微，莫不是不愿节外生枝。”

“不愿节外生枝，干嘛当街阻拦？”黎风烨莫名其妙。

他问到点子上，谢珂也沉默一瞬，“总不能是他们所说之事当真，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广告众人。”

“我看不像。”黎风烨嘀咕。

谢珂叹息一声，“罢了，师兄，我那么说，本就是担心你。既然庄主嘱咐，必是事出有因。你这一招用出，反倒节外生枝，可怎么办？”

他语中隐隐责备之意，黎风烨听着他如此关心自己，却有些高兴。

黎风烨含糊道：“应当没什么事吧。”

见谢珂紧盯着他，始终无法放心，黎风烨只好继续解释：“其实爹娘私下与我说了，我鸣春剑不到火候，用了，也没什么人看得出来。”

黎风烨一口气说完，心中暗想，与谢珂书生两人待久了，他也是越来越能瞎编了。前半句是真，后半句倒是他添油加醋。

谢珂又看他两眼，低声妥协，“好吧。”

两人闲聊着，忽听院外人声鼎沸，乐声更响，连后院都隐隐约约听得见调子，想必喜宴吉时已至。

与狂风帮一战之后，梁之鸿折返回街，吩咐几位随从领着他们回了府，见了大夫治了伤。两人身在屋中，才知道梁家主营衣饰、水粉生意，难怪喜服做得那般华丽精致。

乍有敲门声起，门外一位仆人问道：“二公子请两位恩人前去吃酒，两位恩人可有意？”

喜酒？听说喜宴无比丰盛，他还没见过呢！黎风烨一挺身，正欲答应，眼前的谢珂却摇了摇头。

谢珂小声道：“人多眼杂，有狂风帮闹事在前，你我最好不要出面。”

黎风烨顿时冷静，出言回绝之后，要他帮忙带句祝福给两位新人，仆人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便离去了。

后院再次归于宁静，黎风烨遥遥望着窗前贴的红窗花囍纸，想起今日瞧见的大红喜服，转头看向谢珂。

黎风烨问：“阿珂，你往后会成家吗？”

谢珂张了张嘴，黎风烨又问：“阿珂，你也会娶姑娘吗？你也会穿像梁公子身上那么好看的衣裳？”

他本以为谢珂可能思索一阵才说话，不料谢珂飞快回答：“我怎么知道将来之事？”

谢珂说得模棱两可，黎风烨哼了一声，道：“你若娶亲，给新娘子看过花冠喜服之前，得先给我看看。”

谢珂疑惑，“师兄何出此言？”

黎风烨摸了摸榻木，道：“因为我没见过。”

谢珂噗嗤一笑，“往后总会见到的呀。”

黎风烨抠了两把梨木，“我不管，总之你必须要请我。在所有人知道之前，先请我来。”

谢珂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如果黎师兄结亲，你也要请我吃酒。”

“我？”黎风烨一抬头，当即对上谢珂目光，“我恐怕不会结亲吧。”

谢珂看他。

黎风烨解释：“庄里有几个弟子和我说，到了我这年纪，就该想姑娘了，可我从没想过这回事。”

紧接着，黎风烨一本正经道：“大师姐说的话很少有道理，但我最近在想，可能她说对了一回，我说不定是个断袖。”

“……”谢珂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黎风烨浑然不知世人如何看待男男女女相爱一事，继续说：“也许是我还没遇到心上人吧。”

谢珂这才点头，“对。”

黎风烨又说：“常言缘分天注定，可能有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心上人。”

谢珂接着点头，“对。”

黎风烨看了两眼跟个拨浪鼓似的谢珂，心头一动，随口道：“倘若你是个姑娘该多好，我黎风烨定然非你不娶。”

谢珂走神着，直接应下，“对。”

“对？”黎风烨重复一遍。

谢珂立马回神，眨了眨眼，“黎师兄，你……你想娶我？”

“对。”黎风烨成了拨浪鼓，“怎么，难道阿珂你不愿嫁我？”

谢珂连连看了好几眼黎风烨，正欲开口，却听外头一阵骚动，人人尖叫着，惊呼着，脚步声也乱。

两人对视一眼，当即抛开先前的话题下床。

黎风烨连忙穿好衣裳，跟着谢珂出门，来到回廊。

只见谢珂眼疾手快地拦住一个丫鬟，问：“姑娘，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吓了一跳，提着灯照了照谢珂与黎风烨，才喘着气开口：“那、那群拦街闹市的贼人们杀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