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109章 几时回（五）

言归正传，时辰将近，丹仪起身，与尤怜天说：“老娘护送花盗回锦城，此地已过剑门，就在剑南，尚需安置各位百姓，便不再与小娃娃们同行了。我们锦城再见？”

另外几人早与她商议过之后安排，知她一番话故意说给缺席的尤怜天听，黎风烨跟着演戏：“正有此意。”

谢明青个中好手，看着尤怜天也问：“尤姑娘呢？回米府？”

尤怜天再咳一声，犹豫道：“现下身子不适，回了一趟家乡，又见了薜萝山邻近风波，我……并不大想回米府了。这副遗民残躯，不知会不会给府上多添麻烦。”

连长洲叹息着问：“但尤姑娘长居锦城，总归要回锦城吧？”

尤怜天颔首。

谢明青道：“不如尤姑娘与我们同行？”

丹仪拍拍手，赞道：“小白脸说得有理，怜丫头，你们几人一路同行，也方便互相照看。”

尤怜天沉吟片刻，并未回答，反倒望向一旁安静的玉霓，“玉女侠呢？”

玉霓道：“我与丹娘一同护送花盗。”

尤怜天这才应下，恰巧唐绮南与唐秀南再次前来，催促丹仪、玉霓两人出发。

见状，众人各怀心思，尤怜天留于医所休养，其余人等陪同丹仪玉霓，一路送至旧址门口，目送两人启程，纷纷散去。

*

他们本应如此离开。

连长洲往客舍走了几步，却发觉黎风烨跟着他。

连长洲顿时停步，黎风烨也停下，抱臂看向连长洲。

连长洲疑惑：“阿烨？怎么了？”

适才黎风烨不言不语许久，既在思索花盗之事，听他们提起《九连环》与十二楼，也在揣摩祠堂外丹仪话语深意，以及连长洲的古怪之处。

十二楼区区一条走狗、蛇楼可不敢动顾家、你若听了，说不定还要被杀头的秘密……小心十二楼。彼时黎风烨猜测十二楼插手散播《九连环》，恐怕还与五岳阁上母亲猜测有人故意伪造残页相关，却不知连长洲究竟在雀楼扮演什么角色。

今日丹仪对连长洲态度稍变，冷嘲热讽，更让他思虑重重。

丹仪又发现了什么？

经此八十一奇蛊遗民遭遇，见过花盗失智，见过尤怜天虚弱，百年前的蛊毒贻害尚且祸及后人至此地步。连长洲中毒，当时已是回天乏术之象，怎的一别数日，当真趋于痊愈？

重返鸣春山庄时，他信祝云昭，也信父母所言，偏偏薜萝山以来，越了解魔教，他越觉得几位长辈隐瞒诸多。关于连长洲，他们是否也瞒着自己？

念及黎当归曾说的解毒之法，黎风烨考虑许久，心中只余一道猜想：倘若尤怜天是借功法压抑体毒，连长洲乍然好转，难道是爹他……

黎风烨看着连长洲，书生清瘦照旧，身穿唐门的茄紫衣裳，衬不起气色，只显得越发文弱。

他暗暗叹气，低声道：“进屋说。”

两人走进竹屋，风打檐下铃铛，黎风烨随意坐在床边，“书生，你这两日有些奇怪啊。”

连长洲倒着冷茶嘟囔：“哪有？”

黎风烨扭头扒拉起连长洲的床铺，“丹娘对你也挺奇怪的。”

看他像在找东西，连长洲莫名其妙，“丹娘性子不就如此？”

黎风烨摸索两趟，什么都没找到，反而拽出一条外裤，立马笑出了声。

“……黎风烨！”连长洲本欲端茶过来，见状忙不迭两步上前，一屁股坐在黎风烨身旁，挡住黎风烨动作。

黎风烨把它丢到连长洲身上，“书生，你都是要成家的人了，怎么这般随意？”

“你也不拾掇拾掇自己？”黎风烨边说边笑，根本直不起腰，“过来，把你手伸过来。”

连长洲恼火地瞪他一眼，转头收拾床铺，飞快叠起来不及整理的衣物，塞进柜中。

他不理黎风烨说什么，自己嘀咕起来：“疯子你都没见到青澜，我哪来的家成！被你搅黄了！”

黎风烨回嘴：“我离山之前，你不是还说要告诉郡主不和她成亲了？怎么是我搅黄？你自己没担当！”

连长洲更恼，“你有担当！你有担当找小珂去，找我干嘛！”

见他从头到脚红了个遍，经不起闹，黎风烨敛了神色改口：“行，我没担当，傻书生，快把你手伸过来。”

“你别打我。”连长洲坐了回来。

黎风烨立马抓过连长洲手臂，“我有病才打你。”

他探到连长洲脉搏，一听，多年来死水般寂静的经脉间隐生变化，似有真气不息，抑制毒素蔓延。

果然如此。黎风烨顿时皱眉，神色大变，逼得连长洲吞回了下一句话。

“你体内有真气支撑。”黎风烨抬眼看向连长洲，“书生，你天生废脉，哪来的内力真气？先前走得急，我没多想，但你告诉我，你中的毒究竟因何好转？”

连长洲僵在原地，垂眼支支吾吾，“我……阿烨，你真的要听么？”

听不听，不都是木已成舟？黎风烨点头应答。

连长洲轻声道：“是黎叔。”

“黎叔他——阿烨，你离山之后，有一回天蒙蒙亮，黎叔坐在榻前，我以为又到了服药的时辰，哪料黎叔说……他愿意助我。他说，如此洗髓伐经，或许尚能多活一两年。”

黎风烨不由自主地加重力度，紧紧握住连长洲手腕。

“阿烨，无论你信不信，我当真不愿黎叔为我做到这一步。可是……即便我不愿，这一具病躯如何抵抗？”

“那日，我照常喝下了药，忽然心头火燎，全身发汗，原来黎叔早已做此打算，每日清晨午后送来的汤药皆意在此。虽是痛苦无比，玄府大开，真气渡来，我根本看不清、也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我醒来，满屋子骚味、腥味、臭味，床上床下全是一片又一片的乌血与浓痰。”

“我下意识直起身，发觉四肢渐渐有力，耳清目明，而膝上的沉重几乎不容我忽视。我看见……我看见黎叔倒在那儿，倒在血与痰中，一身污垢，满脸苍白，气息微弱，我……”

说着，连长洲咬紧双唇，声音颤得愈来愈厉害。几乎在微弱的啜泣声出现的同时，他忍不住抬头与黎风烨对视。

黎风烨望着他，面无表情。

“……对不起。”连长洲低头，任由泪光滑下，“我从来没有见过黎叔那副模样，仅仅一眼，我便不敢再看。我转头，却瞧见大师姐与庄主一同站在门前……”

“庄主身上的红衣比血更红，我愣着、望着、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轻轻抱住黎叔。然后……然后，我身下一空，大师姐把我拽了起来，带离沉香厅。我……阿烨……”

连长洲渐渐又说了许多，黎风烨不清楚自己听进去了多少。

耳边大半嗡鸣，他本也听不进去多少。

到最后，连长洲哭得越来越凶。黎风烨抽开手，按住他肩头，逼他抬头，“好了，书生，你活着，爹也活着，哭什么？”

连长洲一听，更是止不住地流眼泪。

黎风烨无奈地扫了眼身周，比划起那条外裤，“别哭了，再哭你只能用它擦眼泪了。”

“……”连长洲的眼泪稍稍停了停。

黎风烨五味杂陈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其实我猜到了爹会这么做，但是，长洲，我如今有些害怕。”

不等连长洲抽噎着回答他，黎风烨又说：“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拿到雀令，成为雀君，更不清楚十二楼——丹娘如此厌恶十二楼，十二楼到底做了什么？九连环，无悔宫，莫非十二楼也与何无咎大魔头一样罪无可赦？”

“阿珂怀疑连家，怀疑你身上的毒何来，原本我想，我们相识多年，不管你们做什么，我相信你——相信你们。可我现在竟然有些害怕，长洲，我怕你瞒我太多，怕我们……怕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像这十几日来一般说说闲话。”

“你和阿珂都比我聪明，都喜欢藏着事。从小就是这样，长大了，我更不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们似乎也不希望我明白。”黎风烨推开门，轻声感慨，“可是为什么？何必呢？”

连长洲抹了把脸，跟上黎风烨，“阿烨，我也不想瞒着你，但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没有好处。我……你或许想问我十二楼，问我连家之事，我不能说。”

黎风烨摇摇头，走得越来越远。

连长洲跟得越来越急，“阿烨，我们不一样，我这一生望得到尽头，可你不是！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不希望连你都变得和我一样，和我们一样——江湖有恩怨情仇，十二楼也有，但它们与你无关。”

“阿烨！”眼见追不上黎风烨，连长洲大喊一声，“若寻不见鬼门峡，你走吧，回山庄，和小珂一起回山庄，不用再顾虑我。活到最后，有这几百日可以再次于世间行走，再看看山河风光，我已经知足，我不——”

黎风烨忽地转身，沉声打断：“连长洲！若是如此，爹为你渡的内力算什么？好不容易好转，别成天想着死啊死的！真那么想见阎王，我马上送你去见！”

他说得凶狠，察觉后不由得缓了缓口气，“书生，你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希望我好好活着？我还不信了，谁能取我黎风烨项上人头？”

“而且……我……我先想想，先静静，你也好生歇息。”话罢，黎风烨径自回到小屋。

竹门关阖，周遭一暗，霎那安静无比。

屋外的连长洲呆呆愣住，举袖擦了擦脸上泪渍。日头越来越低，好一阵之后，他苦笑不停，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