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103章 血泣泪（八）

“诸位莫要惊慌，我等正是前来助你们回到锦城。”

“丫头，快些出来，跟老娘走。”

“小少爷？少爷，我是府上的尤账房，您不记得我了么？四小姐与您同一日失踪，她在哪里？”

众人纷纷出言，或劝或骂，或牵或拽，笼中大多百姓却失了神智一般，哭闹叫喊，不住地嚷嚷，甚至有人闯出笼子，野兽似的四处乱跑。黎风烨飞快跟上阻拦，随其步伐，方知此地尽头设有溜索，直通远方，峭壁下隐有水浪激打石岸，兴许便是与村中水井相连的阴河。

顾不得其他，黎风烨一掌打晕此人，抱回原地，只见越来越多花盗劫走之人醒来。当他路过笼子，无数声“有鬼”交叠之中，有人指着他，又向丹仪与尤怜天惊叫：“火、火！烟、烟！”

“蝴蝶！蝴蝶！一模一样！你们身上气味一模一样！”

有人附和：“鬼，你们也是鬼——”

现下混乱不堪，众人分头行动，撬锁劈锁，助百姓离开笼子，哪知有人哭出声：“不、不，别放我出去，出去了鬼一定会吃我，吃我的家人……”

纵然无奈，担虑暗中花盗或魔教余孽埋伏，他们不敢拖延，连连点穴，百姓再度陷入昏睡之中。

情形逐渐平定，黎风烨察觉其中两三人从未哭喊尖叫，神情如常，镇定许多，可惜他们亦不愿意言语。另一头几人眼看尚有一两人仍在酣睡，不曾醒来，便将笼门打开，随后回到空地中央，齐聚交谈。

众人对比之下，发现神智不清者笼外吃食，基本不见动筷，料想许久未曾进食，而那些清醒的、酣睡的四五人，不约而同地在那几张写满疑问的纸张间留下了回答。

借着衣物、饰品、长相特征，对应临行前收集的失踪名单，既为民捕队之人，又是米府账房，尤怜天认出大多百姓身份，再排除已不在此的数人，在场只余清醒的三位不知姓甚名谁。

一行人等拿着笼外一问一答的纸张，纷纷尝试与三人沟通，黎风烨同样。

他翻了翻手上纸页，先与抱起双膝，坐在最左方的姑娘说话：“‘王念衡’，不是，‘林玉冰’‘棠’……姑娘，你是其中哪一位？”

那姑娘头披帷帽，垂眼看地，没有回答。

黎风烨又问了问另外两人，年纪更长的姑娘不愿言语，少年承认自己名为王念衡，说罢倒也没了声。

他一无所获，只能起身与同伴会合。奈何众人皆无所得，黎风烨便接话说起溶洞出口，提及崖边溜索，原来丹仪与谢明青也发现此路，不知它通往何处，几人当即商议由谁率先一探。

说话间，未闻脚步声，忽地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烟臭，众人一凛，留下三人看护百姓，黎风烨、谢明青、尤怜天则去寻找火源。

三人循着气味来到溜索前方，耳听八方，只觉暗处隐有异动，不及反应，熟悉的歌声先至。

“……千、万、怨、怼……”唱词一字一字吐出，尖利，狠厉，比之前更甚三分。身处溶洞之中，重叠的回音几乎一瞬扑来，仿佛百千人依次吟诵，听者浑身鸡皮疙瘩自现。

“复——向——谁？哈哈哈！”唱词声尽，语调一转，随癫狂大笑同时而来的，是一团火光中包裹的双手，紧抓崖边。

来人翻身跳起，却见火光愈来愈亮，缠绕双臂的焰火飘晃，那人旋足摇臂，居然**而舞！明暗交替之间，恍似黑夜中龙灯过城。

焦烟扑鼻，腐臭浓郁，那人浑然不觉，再唱歌谣，沉醉其中。

又看对方全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一双眼睛，观之痴态，见其衣物，三人明白若不加阻止，这把火只会烧得更旺。

然而不及他们近身，鬼影似的神秘人掠步闪开，竟徒手抓起眼前火架中燃烧的木炭，直接朝自己肩头狠狠拍去！

登时，火舌爬上脖颈，滋滋作响。

回荡的歌声与大笑之外，那人不言不语，三人胆战心惊。

“扑火！”

不知谁先大喊一声，他们自三道方向冲出包围此人，各以掌风扇风灭火，谢明青更是撒出数包黄沙散。

本应留在原地的另外三人见状，丹仪立马前来相助。

所幸**之人身上火势本就不大，未消半刻，焰熄火灭，那人陡地扯下面罩，满脸流脓，与倒在溶洞中的“村长”尸身极其相像，显然也是八十一奇蛊遗民。

黎风烨定睛一瞧，神秘人脸上面罩先前遮住脖颈，黑布拉下，对方喉前磨出红痕，正紧紧系着一圈草绳，与村民及尤怜天的手串有些相像。

顶着溃烂得看不出五官的面孔，那人张开嘴狠狠咳嗽，边咳边哈哈大笑，猩红飞舞，竟不知眼前是嘴还是脸在动。

丹仪率先踏前一步，喝道：“花盗？你就是花盗？”

“花盗是谁？”那人“嗬嗬”笑着反问，声音嘶哑至极，全然不似歌里的女声，“我又是谁？”

不知不觉间，那人越逼越近，四人功夫在身，架不住惧其再焚，恐其对身后人发难，惊疑不定之中，一进一退，几乎到了笼群附近。

黎风烨欲逼此人退后，但看原先清醒的三人见了此人身影，神情大变。

王念衡浑身颤抖，“你、你又来了……”

“不是说今日不来么？”

“你说七日过去便放我走，怎么还没放我走！”又有酣睡中的人惊醒，瑟缩着开口。

众人立马确认此人就是花盗，而花盗闻言，笑声戛然而止，冷冷答话：“走？我放你走啊！可我让你做的事，你做了么？！”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花盗负手纵身一跃，作势要抓王念衡衣领，行至半途便被黎风烨横刀拦住。

出刀的同时，黎风烨问：“花盗？你到底对百姓们做了什么？”

“我？我做了什么？”花盗看他，脸上皮肉像一层层剥落的漆慢慢掉下，唯独两只转动的眼珠黑白分明，“你又做了什么？”

花盗疯言疯语，不似常人，黎风烨皱眉，又听眼前人说：“好！换作你来回答，你告诉我，我是谁？我来自何方？”

“何为喜乐忧惧？何为爱怨憎恶？”

花盗一面问一面逼近阔刀，根本不惧刀刃相向，只听花盗嗓音逐渐拔高，趋于歌声吟哦。

眼见花盗几乎撞上刀刃，黎风烨手腕一旋，换作刀背挡下对方动作。

“何为生老病死？何为仁义礼智信？”花盗越近，越看其身量较之寻常男子矮些，她是女子？

花盗口中问题匪夷所思，黎风烨不愿纠缠，便答：“你是何人与我何干——”

“哈哈哈！”花盗顿时捧腹大笑，打断黎风烨话语，“哈哈哈，你也答不上来，你们都答不上来！”

她飞身跳起，双足转眼便要踩上刀背，凭双掌聚风为气，“砰”地打出数丈之远。黎风烨当即左手拔出问水流，右手抬高阔刀转身，刀尖一扬一落，击退花盗。

花盗武功平平，身法倒不俗，几人远离笼子的同时，火苗再次于她臂肘忽地窜起。

黎风烨趁机收刀，阔刀甩平一抖刀尖，竟淌下几滴冷油。他依花盗方向看去，又见她所涉之处亮光闪烁，果真是火油！

“此人正是花盗，诸位拦下她！”尤怜天最先动身，飞快跟上花盗脚步。

黎风烨出声提醒：“小心她身上的油！先灭火！”

烈火遇油更旺，浓烟升起，花盗呛声不停，笑声更甚，丹仪与尤怜天并行追击，黎风烨不得不暂且驻足擦刀。

他一停下，谢明青也留在了他身边，伸手一探，指尖抹走火油轻嗅。

黎风烨问：“有古怪？”

谢明青摇头，丢给他一方帕子。黎风烨没心思猜想，接来手帕将刀身擦净了便还给谢明青，随之奔向花盗，道：“你留下，看好连长洲。”

待他接近花盗，此人身上火星微弱，蔽体的衣物烧得零碎，焦痕遍布，露出与脸孔间相差无几的疮疤脓包。

她摇摇摆摆地退后，踉踉跄跄，如同毫无章法地起舞，亦似疯疯癫癫的挣扎。

“皮囊而已……”花盗喃喃自语，既哭又笑，五指抓挠小臂抠破旧疤，屡屡撕下与烂肉粘成一团的衣袖，“她说，皮囊而已……”

见状，丹仪看向尤怜天，“怜丫头，借你外衫一用。”

尤怜天会意解下外衫，丹仪疾步向前，甩开长衫往花盗身上一拢，彻底扑灭余火。

哪料花盗双目睁大，高声尖叫：“别给我！我不需要！”她单手掀开衣衫，不管不顾脚后深渊，受惊般连连后退。

花盗难得现身，瞧她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地踩在峭崖边缘，与三人周旋，念及溶洞最易坍塌，黎风烨打量四周，比划距离，思索如何阻拦花盗。

尤怜天反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掐住花盗露出血肉的双腕，逼她停下。

花盗眼中惊色惧色皆有，野兽似的向尤怜天咧嘴嘶吼：“你敢碰我？滚开！”

一转眼，她又模仿起尤怜天动作，牢牢抓紧尤怜天手肘，引着对方带入怀中。

就在两人头肩相抵，四目交接之时，花盗蓦地手指颤抖，“原来是你……是你啊……”说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她“噗”地呕出红血，溅了两人满脸，狰狞难言。

众人不明所以，奈何正是掣肘花盗的最好时机，黎风烨刀动霎那，远在身后的玉霓来到他眼前，手托刀鞘顶开长刀，直逼花盗。

同行多日，除去那时与瑾儿、丹仪比试一回，黎风烨从未见过玉霓出招，这竟是她头一次拔刀。

玉霓手运双刀，如拨弄珠帘轻巧自在，佐以飘逸灵动的身法，宛若海上凌波徐行，游刃有余。

然而她刀势与其不符，排山倒海，强悍霸道，正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去，最是取命之招。玉霓一刀贴近，滑过两人颈侧，同时制止尤怜天与花盗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