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铁门在金曜等人身后关闭,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进门后,金曜发现这所学校面积不算大。门后是一片小广场,广场中央摆了一尊巨大的轮船踏浪雕像,船体大幅倾斜着,巨浪的线条被雕刻得极其壮丽,让人很容易感受到自然的伟力和人们奋勇拼搏、攻坚克难的豪情。船帆上分两排竖刻八个大字:乘风破浪,扬帆远航。
广场左侧是一栋灰白色的教学楼,读书声就是从这栋楼传来的。此时学生们在齐声朗读《滕王阁序》,正读到中间段,“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班主任一边带他们走近教学楼一边说:“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们要去的班级,是咱们学校的优等班。他们正在上语文课,你们先去听着,教材和作业本都已经准备好了。”
跟在他身后的六名转校生连忙答应。
金曜顺着声音抬头看,铅灰色的阴云笼罩着天空。教学楼有些破旧,共有六层,他们要去的班级应该在五六层左右。楼旁边的几棵树蔫头耷脑的,树叶枯黄干瘪,跟整个校园灰扑扑的样子挺搭。
读书声洪亮整齐,听得出班上学生不少。朗朗读书声给这个灰败的学校增添了不少活力。凝神听了几句后,金曜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这读书声过于整齐了,不像是很多人一起朗读,倒更像是把一个人的声音复制黏贴了很多遍再一起播放似的。
起码在金曜带过的班级,学生们读课文永远读不成这水平。
教学楼内部甚至比外表还破旧,楼梯和走廊都是水泥地,扶手是破烂生锈的细铁条,铁条间偶有一些勤奋的蜘蛛在结网。一行人走在台阶上,不禁个个提了口气在头顶,生怕把脚下有些年份的薄水泥块踩碎。
班主任带大家走上五楼,走出楼梯间,右拐,来到一间教室门口。金曜回头看了看楼梯间,没有再往上的楼梯了,这里似乎就是顶层。
可是从外头看明明有六层楼。上楼时金曜注意数了层数,楼梯间也贴着“5”的标志牌。
那么,六楼去哪了?
不等他多想,班主任已经跟正上课的语文老师打了招呼,让他们这些转校生进入班级做自我介绍了。
自我介绍过程非常简短,只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说一句“大家好,我叫XXX”就可以了。没必要多说,因为没人听,老师急着上课,底下的学生忙着看书做题。
按照名单顺序,金曜排在最后一个。在这短暂的等待时间里,他留心了一下这个教室以及未来的同学们。
教室的白墙上挂着非常励志的红幅标语:“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定会长眠!”黑板旁还挂着流动红旗,以及一块以秒为单位不停跳动的倒计时电子表。
班上有五十多个人,年龄跨度很大,他们的脸有些看上去像懵懂的低年级小学生,有些像沧桑的中年人。这些学生统一穿着鲜红色校服,一大片红色铺满了整个简陋的教室。与扎眼的鲜艳运动服完全不相称的是死气沉沉的氛围。每个学生小小的桌子上都堆满高高的教材和练习册,围了三面,学生看黑板时要拼命挺胸抬头、屁股险些离凳,这才能勉强让视线翻越书墙。
五十多个人似乎全都是近视眼,戴了厚厚的酒瓶底眼镜。他们无神的目光匆匆在讲台上的转校生脸上一扫而过,发现没有知识点了,就把自己埋进墙内,不再探头。
六个转学生总共花了不到一分钟,台下的同学已经有点躁动不安了。被打断的语文老师也很焦急,在金曜讲完后就拍拍手,示意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坐,要继续上课了。
教室后排有六张桌子后是没人的,桌角贴了姓名标签。六个人被分配的座位不在一起,但在拿着戒尺的老师的注视下,他们无法交流,只好暂时坐在自己的位置,等待下课。
金曜找到了自己的桌子,顺手翻了翻放在桌上的新教材。总共有三门课,语文数学英语。每一门课的教材都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上下两学期,共有十二本。三门课共三十六本教材,每一本有两百多页,另外还有配套的练习册、小考冲刺试卷、模拟卷、作业本等,堆了十分厚实的三面书墙,只在靠近座椅的这面留出狭窄的空间,方便学生伏案学习。
金曜的同桌是一个鼻子上长了一小片雀斑的男生,身材瘦小,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从转校生介绍到金曜走过来坐下,这个男生全程没有看过一眼,似乎完全沉浸在书海里。此时语文老师在讲解课文,他才伸长脖子努力去看黑板。
看同桌这么认真努力学习的样子,金曜只好暂时放弃搭讪。
讲台上的语文老师跟那位姓谢的班主任差不多,都是瘦高的身形阴郁的气质,工装配戒尺。他侧过身写板书时,金曜发现他右肩处有小块肩章,上面是“语”字。
回想一下,那位班主任的工装肩膀处好像也有肩章,两块,“数”和“班”。金曜当时看到还以为是什么小装饰,没太在意,现在看来这应该是标志老师身份的东西。
金曜认真听了一会儿课,根据老师要求,把教材翻到六年级下册对应的页数上,然后心里连连感叹,怎会如此之卷。
作为一个高中语文老师,金曜可以肯定地说,这些课堂上学习的备考内容难度早已超过高考。然而根据之前羊皮卷上的背景介绍和语文老师偶尔的激励话语可以知道,这里的世界观中,中高考依然存在,竞争如此惨烈的「小考」只是之后一连串考试的开端。
这样一个小升初考试,考过了也只是升学到初中,至于吗?
不过想想自己复读六年的六年级学生的身份,算了,跟着卷吧。
课堂内容对金曜来说不难,老师讲的一直是课文和小考激励的话,没有跑题,更没有有用的线索。他听了一会儿,开始走神回想这一切怪事的开端。
他记得点开那个奇怪app后,系统提示他,核心愿望是找回XXX,需要1000万后天币。他不记得自己弄丢过什么东西,就算有,啥玩意能值一千万?除非这个「后天币」是像津巴布韦币一样的东西,否则这也太强买强卖了。他不打算吃这种哑巴亏。
突然,一阵旋律轻快的钢琴声响起,紧接着童稚般的清脆歌声从楼上传来:
“小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这首有些年代感的儿歌《读书郎》金曜有点印象,小学的广播电台有时会播这个,当时一群小学生听到这歌还觉得挺振奋挺好玩。不过现在,在这个诡异的复读学校里,在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面色灰白的师生包围中,这歌声却让人后背发凉。
一直全身心学习的学生们骚动起来,纷纷抬头看向天花板。金曜看着这些小孩开始偷摸讲小话开小差,觉得他们一下子生动了不少,更有活气儿了。
语文老师也发现了异状,抄起戒尺重重砸在讲台上,把铁讲台的一角砸碎了:“专心听课!别往上看了,说了多少遍,都是幻觉,楼上什么都没有。这里就是顶层。看看你们的成绩,能上岸吗?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今年再考不上你们可怎么办?现在这个阶段,分秒必争,这耽误的几十秒,也许就是你在考场上和别人的差距。别人抓住时间学习了,你走神,你就落榜了,你对得起辛苦工作攒钱送你来这复读的父母吗?”
全班顿时静如死水,学生们低下头,羞愧地恨不能把眼睛黏在书本上。来自头顶的歌声和钢琴声更清晰,也更欢快了。
语文老师指着黑板旁的一块电子倒计时表,继续慷慨激昂地训话:“还有316天14小时8分7秒,6秒,5秒,你们就要上考场了!都清醒一点,一群懒货!”
下课的电铃声忽然响起,震得人头皮发麻。老师怒气不减,甩了声“下课”就快步离开了。
虽然下了课,但没有人离开座位。几乎所有学生都保持着虾米一样弓腰伏在桌面上的姿势,争分夺秒地做题看书。
金曜注意到歌声响起时同桌也抬头看了,于是轻轻拍同桌的肩膀,问道:“同学,你知道怎么去楼上吗?”
同桌被打扰到学习,有点不耐烦:“去楼上干嘛,有时间不如看书……”
“哦,原来老师说没有楼上是假的。有办法上去的,对吗?”
同桌变了脸色,慌忙把目光从试卷上移开,对金曜连连摆手:“你听错了,没有楼上。别瞎说也别问,对你没好处的。”
话刚说完,他又埋头做题去了。
他正奋笔疾书,钢笔突然没水了。他烦躁地从桌斗里翻出墨水瓶,把它小心地放在没有书的桌角,开始灌墨水。捏着钢笔墨囊吸水时,他还要利用碎片时间,腾出注意力继续看刚才的题,结果手一滑,不小心把墨水瓶整个打翻在地上了。
同桌赶紧去卫生角拿了拖把拖地,并把玻璃片收进垃圾桶。回到座位后,他更加烦躁地用不出水的钢笔在草稿纸上继续理思路。
金曜从自己桌斗里找到一瓶新墨水,问他:“你要用吗?”
同桌抿着嘴唇,不情不愿地接过墨水瓶,没说话,灌墨水做题去了。
金曜见无法交流,只好暂时作罢。这时,有人在另一侧小声叫他的名字,他转头,看见一个高个男青年在朝他打手势,让他出教室。
这个人金曜记得,是一起进来的人之一,名叫薛鹤竹,看起来是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他话很少,有时候眼神飘忽,在校门口等待时有几次看着大家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加入其他人的小声抱怨和询问。寸头被当场打死时,他是除了孙来猛和金曜以外,反应最小的。
其他四人也陆续准备起身出教室,聚在一起先讨论一番。
金曜刚起身,同桌看着自己的试卷,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别去楼梯间。”
声音太轻,金曜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只好俯身问:“什么?”
“别在楼梯间逗留。”同桌说完这句,把嘴紧紧闭上,不愿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