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灰蒙蒙的,无星无月。
一排排路灯亮着恒定的惨白光芒,照在广场中央巨大的轮船雕像上。轮船与巨浪表面像是被硬生生漆上了一块块斑驳的白釉,这尊雕像白天里看上去总有种乘风破浪的态势,让人充满壮志豪情但也不乏压抑,此时它却像一艘充满死亡气息的巨轮残骸。
它像是本该沉睡在海底,但在某种恶魔的力量下以死活参半的幽灵姿态回到海面上,在汹涌的波涛间如同鲨鱼般张开利齿,伺机捕捉海上漂泊的猎物。
鬼学生的包围圈在慢慢缩小。
教学楼重新亮起灯光,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焦油味,隐隐能听到工厂里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小考私塾的雕像广场上静得可怕,孙来猛和秦漫漫站在雕像台座上,把后背贴在冰凉的雕像上,紧张地看着底下一排排穿红校服的鬼学生们。这感觉就像是在毕业典礼上做演讲,只不过台下这些学生并不像听演讲时那样或走神玩手机或交头接耳,而是沉默着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想把他们的血肉撕碎似的。
在沉默中,最前排的鬼学生手拉着手,一点点往前挪动脚步。他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像是在承受某种极大的痛苦。
这时,秦漫漫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某个坚固的物体裂开了一条细缝。紧接着,她听到了小碎块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咵哒哒的,碎块在地面上滚动了几下,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鬼学生们的状态却陡然高昂起来,他们手拉手肩并肩,又往前迈了一步,并用刚安进眼眶不久的眼珠子看着雕像的某一处。
那一处似乎就在秦漫漫左脸附近。秦漫漫浑身都在冒冷汗,一滴汗从额头滴进她的眼睛,有点酸疼,但她没敢揉眼,也没敢眨眼,而是小心地、缓慢地朝左看去。
这座她紧贴着的雕像,就在她左脸旁边不远的位置,破了一角。原本那一角是船帆,现在船帆最底下的一块没了,碎块滚落在地上。
不知为何,秦漫漫心里大乱。她现在有股怪异的感觉,这些鬼学生手拉着手,跟做法似的,看上去是在跟这尊雕像决一死战。一切都在寂静无声里进行着,可从鬼学生们开始抽搐的四肢、不断晃动的不牢靠的眼珠子,以及她左脸旁那块雕像内部又传来裂开细小缝隙的声音来判断,这是一场异常激烈的苦战。
如果是在恐怖灵异电影里看到这种类似斗法的大场面,秦漫漫说不定会一边捂着眼睛不敢看鬼脸一边叫着好燃好感动呜呜呜,然而她现在在斗法现场,夹在斗争双方中间,还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到底是正是邪,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鬼挠死。于是她心里就只能不停地默念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求求了快点醒来吧。
突然响起的广播声打断了这场无声的战役。
“各位同学,刚才教学楼内部发生的意外情况已经处理完毕,请速回到教室上课。”
“十分钟内仍未回到教室上课,则视为迟到,后果自负。”
“为了最大限度保障学生的安全,杜绝时间浪费,滞留在外的学生请等候在原地,我们将派教职人员前往接应。”
前两句通知让秦漫漫心如死灰,最后一句则突然让她看到了璀璨耀眼的希望之光。
她求助似的看向孙来猛,说话时连声音都在发颤:“猛哥,咱们是不是有救了啊……”
孙来猛比她镇定多了,刚才一直在沉思着什么,这时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明白了,明天早上要再去档案室,周雪梦可能是个男生。”
“啊?”秦漫漫完全在状况外,但也不敢质疑,只好默默闭嘴。
不过经孙来猛这么一说,她也明白为什么今天两次试条件都错了。之前大家都着急忙慌地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况且又困又乏,谁也没留心注意这种细节。
过了一会儿,鬼学生们集体往前又迈进了一步,离雕像底座只有一两米了。秦漫漫心如擂鼓,他们再往前走一两步,她跟孙来猛就都完蛋了。
秦漫漫焦急地往包围圈外看,不断祈祷着:快点来人救命啊!说好的教职人员呢?我要回教室啊……
这么祈祷着祈祷着,外头还真有两个穿灰色工装制服的老师走过来了。
秦漫漫大喜,招手道:“老师老师!我们在这儿!快点带我们回去上课吧!”
孙来猛也抬头,看清那两个来人后,没忍住啐了一口,骂道:“操!怎么是他俩?”
那两位老师走到了路灯下,秦漫漫定睛一看,认出来了。什么老师,那分明是金曜和薛鹤竹。
她彻底糊涂了,现在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金曜和薛鹤竹换好衣服拿上戒尺,本想把自己的学生校服也打包带走以备不时之需,办公室的门却被打开了。
来人也是个穿灰色工装制服的,但肩膀上的标牌却是“主任”,看样子是年级主任一类的角色。
完犊子了,被发现了。薛鹤竹心想。他心里开始敲鼓,思忖着怎么逃出这间狭小的办公室。
主任跟其他老师竹竿似的瘦削模样略有不同,他的身材丰腴一些,肚子圆鼓鼓的,双手背在身后,非常威严的模样。
“两位教师,没听到外头的统一指挥吗?还在磨蹭什么,快去雕像那里营救学生。”
没认出来?薛鹤竹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敢完全放松。主任似乎把他们当成了教师,但教师要怎么营救学生,他对此可一窍不通。
于是他试探着问:“就只有我们俩吗?要怎么……”
年级主任狐疑地瞪了他们一眼:“当然只有你们,现在人手不足,还要派人去工厂。你们不知道?”
金曜赶忙接话:“知道的!他刚换了班,还有点糊涂,我们保证完成任务,领导请放心!”
年级主任这才轻哼一声,跟着他们一直走出图书馆,这才背着手挺着圆鼓鼓的啤酒肚离开了。
薛鹤竹朝后头看了一眼,感叹道:“金老师,你这对付领导的套路也太熟练了。”
金曜摊手:“社畜都一样,习惯了。”
“哎,不过我们要怎么营救啊?听他话里的意思,孙来猛他们现在不会是被包围起来了吧?……不对,先跟我说说最重要的问题,他为什么就拿我们当老师了?我刚才还差点以为要露馅了,吓死了都。”
金曜奇道:“我看你换衣服这么开心,以为你都知道了。”
薛鹤竹猜测:“我之前听你说什么夺取身份的,又看保安换套衣服就变我们的语文老师了,所以猜换衣服就是换身份。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扯淡,太离谱太难猜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游戏才给我们这么多次提示吧,感觉算是挺厚道了。”金曜说,“最开始说好的报道登记手续其实就是换校服,你说过这跟以往进副本之前就自动变了衣服的状况都不一样,当时我就猜这也许是个暗示。”
“后来的我知道,”薛鹤竹抢答,“好几次撞见保安、宿管和老师换了件制服就做相应的工作,但是周围的学生没有人怀疑,看到什么制服就默认穿制服的人是什么身份。不过,你是不是还提到了鬼学生的两次乱涂乱画的公式?”
“没错,这一点还是从周雪梦身上想到的。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把他误认为女生吗?”
“穿裙子,留长发?还有喜欢唱歌弹琴,喜欢鸢尾花?”
“嗯,这些都可以看成某种符号,然后构成刻板印象。很显然,裙子 长发,或许再加上爱花爱音乐,我们在心里就自动填上了等号右边的内容,‘=女生’。但我记得你说过,这里的游戏策划者在设计过程里会想表达某种主题或思想,如果策划以这种点为设计灵感的话,设计出的那些鬼学生的公式可以这样解释,‘我=?’‘你=?’‘X Y=Z’的公式其实就是在提示我们如何看待自己的构成部分,或者说,我们可以被简化为哪些符号。”
“啊我好像明白了,那这里我们可以改动的符号就是制服?学生=红色校服,所以换了校服就等同关于办理了入学手续,就默认需要遵守针对学生的规则;教师=灰色工装 戒尺,宿管=裤衩背心 痒痒挠,保安或保洁也等于他们相应的制服?”
“可以这么理解,也许还有更细致的,但目前来看我们猜对了。”
薛鹤竹长舒一口气,这才彻底把心放下:“那现在我们不是学生是老师了,就不用遵守这么多规则也不用写作业了,太棒了……等下,那里怎么这么多鬼学生啊救命!”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雕塑广场旁,看见了一排排整齐地手拉着手包围雕塑的鬼学生,场面十分壮观严肃,颇有某种原始部落齐力施巫术的感觉。
薛鹤竹停在路灯下不敢动了:“他们之前不是被效率金属激怒了吗,现在这么大一个雕塑都敢靠得这么近,咱们过去不得被生吞活剥了?”
话音刚落,薛鹤竹看到了包围圈外的一大片暗红血迹,他又看向雕塑下,只有孙来猛和秦漫漫两个人,看来施志南已经遇难,且尸体都被清理掉了。
金曜忽然说:“他们现在愤怒的主要对象是金属和穿校服的学生,两者在一起时会让他们的怒火烧到最旺,所以刚才他们都集中到这里包围雕塑和孙来猛,不追我们。”
薛鹤竹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被惹怒然后暴动是因为施志南携带很多金属想上楼,还说不许伤害小梦什么的……他们这是在保护周雪梦,保卫音乐教室?”
“嗯,看这情况,当年周雪梦的死跟效率金属以及他的同学们脱不了关系。鬼学生维护周雪梦,所以把带着金属上楼的学生认为是坏东西,是去伤害周雪梦的。这种矛盾可能日积月累压得很深了,这次是一场爆发。”
广播再次响起:“七分钟内请教职人员带着学生返回班级进入学习状态,否则后果自负。”
金曜迈步向前:“该干活了,看来老师也不自由,也要完成任务的。”
“可是……哎等等!”
薛鹤竹看着金曜拿着戒尺,径直向鬼学生群里走去,阻止不及,只能快步跟上。
出乎意料的,金曜靠近最后排的鬼学生,用戒尺轻轻拍鬼学生的肩时,对方整个身子都抖了一下,似乎害怕到马上就散架的地步。
金曜扬声道:“各位同学晚上好,给老师让一条道好不好啊?”
跟在后头的薛鹤竹心想,他进入角色好快啊,还真挺像个老师……不对,他好像本来就是老师。好么,本色出演了这是。
前面原本整齐拉手像在做法的鬼学生们竟然真的让开了一条路,薛鹤竹迟疑地跟着金曜走进了这条路,旁边的鬼学生似乎心有不甘,但没有鬼敢吱声或动作,看上去乖巧极了。
金曜冲孙来猛和秦漫漫招手:“两位同学,走,回教室学习了。”
孙来猛诧异过后,恨恨地盯着金曜道:“你走前面,还有薛鹤竹,你过来断后。”
“都这样了还威风。”薛鹤竹小声咕哝着,快步走到雕像下。金曜笑笑,没说话。
按照孙来猛的安排,金曜走在最前面,秦漫漫紧随其后,然后是孙来猛和薛鹤竹。四人沿着鬼学生让出的一条狭窄小道往外走。
快走出包围圈时,金曜回头问道:“来这里好几天了,一直久坐学习,同学们要不要运动一下?”
秦漫漫和薛鹤竹不明所以。
孙来猛的心一沉,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