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97章 重逢

天神道上界的极西地界，有一处保持着阴阳境时期建筑的琉璃宫殿，这是整个道上界的最突兀存在，钏离殿。

庭院里神树花落，翻滚几圈，由风吹往殿门，最后被门槛挡住，一动不动。

殿内高大书架下，两人对坐无声，直到棋盘上最后一个黑子落定。

“你输了，”羿玦抬眼瞧对面的面无表情的人，额前白发已经遮眼了，“祈旻天尊。”

“我不擅长这个，”关荣把手上的子儿一把摔进棋钵，拍了拍手，“你监视囚禁我那么久，多少知道点。”

“那咱们玩点你擅长的？”

关荣嘲讽一笑：“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玩的心思呢？”

羿玦说：“话不能这么说，人活一天是一天，天天想着哪天就要死了，那得多痛苦，不是吗？”

关荣对这话不置一词，只问：“我很好奇，以前你在?衍面前也是这副模样？”

面容和善，心如蛇蝎。

羿玦和声和气说：“你待我也不比待桦九吧？”

“?衍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这只眼睛很好看。”关荣在自己右眼下方点了点，又指向他右眼白瞳，“因为我总是能在里面看见故人的影子，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发现了。那时起我就该意识到的，但遗憾的是，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说我了，说点你比较感兴趣的。”羿玦望向门外，避开他的视线，“让我们猜猜，咱们的秦卫真到哪儿了？”

“那是我的，跟你没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了呢？”羿玦说，“你死后，要不是我让卉昭送他再轮一世，他的魂儿还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呢。我还好心收他入了掌今道呢。”

“好心收他入掌今道？”关荣觉得讽刺，“现在三道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卫真是兇境里唯一的存活者，但是谁又知道，天神道的道意是假的，他的转世、点化，都是你的设计的呢？”

羿玦装傻：“天尊这话从何说起呢？”

“你确定要我来算账吗？”关荣说，“一千多年前我见过他，很普通平凡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后来会身陷兇境呢？”

“你的意思，和我脱不了干系了？”

“不然呢？把他推入兇境的人是你吧？顺理成章收他入掌今道却诓骗他说是天神道道义的也是你吧？你留下他的目的不用我提醒你。”关荣淡声道，“如果不是你，他本来不用受这些苦的。”

羿玦轻笑：“我做这些确实是为了把他拴在我手里，防止他破坏我的计划。但挖心引魂的苦可不是我让他受的。”

关荣捋了把头发，垂下眼睫不应声了。

这件事情他先前是不知道的，直到从兇境出来有了记忆后，被羿玦掳到这儿关上，羿玦天天有事没事和他讲他死后的那些事。

尤其是有关桦九，或者说秦玏的，他总是时时刻刻回味，印象也就深刻了些。

他能想到当年桦九拖着血淋淋身躯，跪遍阴阳五地，怀着怎样的绝望和痛苦，也能理解他剖心寻珠时的痛不欲生和生不如死。

他没想过秦玏会为自己做那么多，迟来的酸涩和心疼涌遍全身，想起才见秦玏第一面以及后来相处时的傲然态度，不由得愧疚横生。

“你说，他现在知道多少了？”羿玦戏谑地问，微微偏头，“或者，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是桦九了？”

就在话落一瞬间，陈卉昭的红羽簪猝然飞进来，直愣愣钉在了桌上。

羿玦把簪子拔起来，放在手中把玩几秒，叹息一声：“比我想象的要快。”

关荣眉头一皱，拳头不自觉一紧，沉声问：“他来了？”

羿玦瞥他一眼不出声，站起来迈开步子就要走。

关荣立马快步追上去，拽住他，沉了口气：“我已经这样了，你放过他。”

“谁不放过谁还不好说，天尊何必这就开始唱衰呢？天尊这么放心不下，”羿玦反手拉住他，不明所以一笑，“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

空旷天灵台上，倒了一片灵童天神。数十个天神围在台口，结了个什么阵，敌意尽显。

而阵法中间被困的秦玏，伤痕累累头发凌乱，脸上身上都挂了不少彩。

他周身流转的金光渐趋涣散，垂头看不清神情，半跪着一手撑地，脊背却异常挺直。

尽管关荣想象过当年他如何遍体鳞伤，但终究没真瞧过他这副模样。

现在真见了这场面，关荣免不了愣然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喃喃叫道：“秦玏……”

哪怕声音那样地小，秦玏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懵然抬头，视线碰撞的那一刻，尘封的万般感情破冰而出，化成游龙直冲心房，洗劫了这九万年来的委屈。

秦玏木了几秒后笑了。

“关荣……”他鼻子一酸，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大神仙，我又找到你了。”

关荣心头一震，数万年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头，伴随着后知后觉的苦涩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人觉得恍惚又虚幻，如梦一场。

太苦太苦了。

“你来做什么？”关荣自言自语，哽下呜咽，又狠拍自己额头，似是悔恨，看都不敢看他，低声咆哮，“你来做什么啊！”

他想要奔过去，奔过去把秦玏扶起来箍在怀里，让谁也伤不了这个人。

但他手臂被羿玦死死抓着，挣扎几番也无果。

羿玦非常绅士地拉着他，笑说：“看看就好，打架这种事的话，不必劳烦天尊出手。”

关荣心尖掐着疼，比抽骨剥髓还疼。

他没心思和羿玦纠葛，可自己现在就是凡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躁地干看着。

愤怒、悲哀、痛心和绝望，全都化为无能为力。

关荣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而秦玏还对着他笑，想要安慰他。可笑一下吐口血，怕把人吓着，干脆闭上嘴巴偏头不瞧他了。

“私闯天神道，重伤天神、毁坏天神道上界。”羿玦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样子，转了几圈手上的赤羽簪，指向秦玏，“秦卫真，我可没有教过你做这样的事情。”

这话让关荣想起秦玏还是桦九时，第一次上天殿被一个天神的灵妖羞辱。

那时候他能轻而易举把桦九挡在身后，但这一次，他护不住秦玏了。

几个天神换了手，源源不断供力，玄力如水给阵法蒙上光膜，到处都是流窜的绚光，朦胧不清。

关荣分不清是眼眶泪花还是囚阵法光，他总是看不清里面负隅顽抗的人。

明明数万年都过来了，现在就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却隔上了又一道厚墙，只可望不可触。

秦玏脖子突然千斤重，倏然一下垂得狠，他掌心随意抹过嘴角血迹，趁着意识还清醒化出大神仙撑着。

他借了短刀的力，拼尽全力要站起来，扫视一圈众人，视线最后隔着流转的玄光投到了关荣急切又忧虑的脸上。

“你们欺他座下无神，但……”秦玏淡然一笑，勉强站定。

这话一出来，几个天神乍然，你望我我望你，面上尽是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惊诧。

有人意外道：“他……他真的是桦九！”

有人试探说：“他这是都知道了吧？”

还有人惊慌说：“不能留，绝对不能留！”

……

各种话都有，秦玏就任由它们入耳，他把血抹在刀口，闭眼施术，掷地有声说：“但祈旻天尊座下灵官桦九，照样以一抵百。”

就在这一瞬间，他挥刀劈向囚笼一样的法阵，铿锵几声见了裂缝。他抿唇笑起来，漏出欣然神色，像是见了希望，又孜孜不倦地挥刀。

那些天神也不是吃素的，狠了心不打算放过他。

羿玦见状轻蔑笑言：“人与天抗，祈旻天尊，你说你座下这人这得多蠢？但凡他当年拿了你的神髓自己化神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确实蠢，我死了就死了，”关荣不动声色擦掉脸上泪珠，转而讽刺一笑，“折腾过去折腾过来，最后却方便了你。”

羿玦不同意道：“话不能这么说，再怎么说你和我家主神也是挚友之交，难道你不希望他重现于世吗？”

关荣眉毛皱了皱，不褒不贬说：“你还挺会道德绑架。”

羿玦低笑两声，挡在他身前阻断他的视线，说：“看也看够了，是时候——”

关荣出声打断：“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件未完成的事。”

“如果是要让我放过他呢，那我只能说看他命了。”羿玦侧过身，用簪子指着秦玏摇了摇头，眼里关不住失望，叹了口气，“我给过他很多机会，次次都是最后一次，但今天，不会有最后一次了。”

“不是，”关荣压着眼睛尽量不去看秦玏，“关于我自己的。”

“哦？”羿玦表情变得微妙，无不好奇，斜身凑近他嘴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祈旻天尊还有什么遗愿？”

关荣默了默，眼神自下闪过，掠过他的手，转而抬手自顾自摩挲起自己的掌心来。

他低声慢说：“我想回黔渡殿看看——”

就在那一刹，关荣迅速夺走羿玦手上的簪子，旋身撤步跃往天灵台。

关荣凡躯一个，从近三楼高的地方跳下来当即断了一条腿，肺腑生疼让他对痛感变得麻木。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站起来，用红羽簪抵住自己心脉，回头看了一眼堪比囚笼困兽的秦玏，把簪子捏得更紧。

秦玏疲惫至极，脚步虚浮，拿刀的手抖了又抖，余光瞥见关荣就在咫尺间那一刻，他瞳孔猛缩，动作一僵愣住了。

“大神仙……”

关荣没应声，扭回头面对羿玦，端着脑袋抬起眼皮，布满血丝的深眸变得顿沉幽怨，藏不住血腥杀戮，跟看仇人没区别。

“我们也做个交易。”

他语气里是厌恶眼睛里是鄙夷，他绝不向下者仰望。

羿玦好笑，也身落天灵台，不慌不忙朝他走近：“你不会以为就这么一把破簪子能对我，或者说能对你的神髓有威——”

话未落，赤羽簪听了令似的脱离关荣掌心，但没飞往羿玦那儿，而是陡然生出红丝。

根根细线疯长出来缠住关荣整个人，不松不紧刚刚好。

关荣眉眼一动，感受到什么，不着痕迹瞟了眼不远处的花树，只有风吹草动。

但他心里明了，眼睛慢悠悠转回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红线，转而看向羿玦，冷笑说：“普通簪子是没什么威胁，但赤离丝就不一样了。”

羿玦顿了顿，眯起眼睛打量他。

关荣占据主动，言语自得：“可能还是不能彻底摧毁我的神髓，但总归有那么些不好的影响。你应该不希望相隔数万年后再见?衍，对方却是缺胳膊少腿的，你不会允许这样的差错发生。”

羿玦步子放得很慢，把他从头看到尾，企图看出什么端倪，最后还是没能如意，于是十分费解地问：“我很好奇，你没有玄力，连自己体内的魆明锏都召不出来了，怎么能召出别人的赤离丝呢？”

他每走近一步，关荣身上是赤离丝长了眼睛似的适当紧了紧。在别人看来，这是死了心要对抗到底了。

羿玦想到什么，看向秦玏，神色难以言喻，有些难以置信：“总不能是他吧？”

秦玏这会儿已经没多少力气，撑着刀站起来时瞧见这场面一愣，所幸脑子还不算太恍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

他捋了口气，笑说：“你觉得不能只能说你还不够了解我呗。”

羿玦仔细想想，思及哪一处关窍，摇摇头说：“能为祈旻天尊做出剖心引魂这种事，我不信是你。”

关荣不咸不淡插嘴说：“感情淡了呗，有什么想不通的。”

“……”秦玏忍不住动了动唇，但终究没说个什么名堂。

他干脆一甩刀，原地坐下，手掌不讲究地在自己身上干净的地方蹭了蹭，擦干血迹，不在意地说：“事情都成定局了，我再反抗也没用，还不如留条狗命赖活着。”

“你是这样的人吗？”羿玦不禁质疑。

秦玏开始闭上眼睛打坐了：“我怎么不是？”

羿玦不开腔。

当初秦玏为了关荣做的那些可都是实打实拿命换的，这会儿说淡就淡了？

这滑稽的场面和借由显得九万年前的抉择和苦难有多么可笑。

未免太荒谬了吧？

这些天神根本没精力在关荣身上做手脚，如果这里有第三个人，他绝不会怀疑是秦玏。羿玦自认不会看走眼，他始终持怀疑态度。

在他犹豫思索的这些时间里，关荣身上已经被红丝勒出血痕。

“放了他，”关荣脖子青筋被勒出来，“怎么样？”

“祈旻天尊啊，他为了自己能活，不惜以你为威胁，你当真要我放过他？”

关荣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不是很正常？”

羿玦好奇：“那你怎么不见为自己呢？”

关荣有点无语：“难道我为自己，你就会应了我吗？”

“这话倒是不假。”羿玦点点头，深表认同。

“别耗了。你最好衡量一下我自废的速度快一点，还是等被秦玏打到不知道上哪儿去的卉昭来收线实在点。”关荣身上的红线又紧了一圈，说话有些吃力了，适当喘了喘，“放还是不放，给句准话。”

“你们还真是，”羿玦哼笑出声，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有些惋惜，“孽缘啊。”

孽缘就孽缘吧，关荣心说，反正我是认栽了。

什么狗屁孽缘？秦玏心说，瞎了你的狗眼！

羿玦思虑片刻，说：“我答应你，放他走。”

关荣没有动作，身上的赤离丝也没有松动的迹象，双眼直勾勾看紧他，明显是不信。

“我这人有时候虽然没什么节操，但还没做过什么食言的事情，所以这个你大可放心。”羿玦说完，话头对准那些天神，“镇在这儿别伤了他，明天放人。”

那些天神真就适当地收了股劲。

羿玦十分满意，询问关荣：“你看怎么样？”

关荣淡声说：“很好。”

羿玦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温声问：“黔渡殿，还看吗？”

关荣扭头，和地上的人对视良久默然良久，好半天轻扯嘴角，说：“不看了。”

“那么，请祈旻天尊撤下身上的东西，”羿玦又是满意一笑，弯身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让长生，送天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