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56章 阴阳境

关荣是在一片河水边上醒来的。

他睁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唯有倾落的月光能给他照明。

关荣坐直身，缓缓抬手，银光覆过双眼，但好像不如先前显目了。他怎么也看不清，跟近视眼一样，只能瞧见周围模糊的轮廓。

放眼望去连天大山，横天之下却望不到远方，身处的地方就像一个盆地，他被圈在了低洼地带。

山绿成片愈远，河水激流作响，磅礴山势的倒影在河水澎湃中显得格外扭曲，张牙舞爪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静谧又诡异。

关荣摸了摸身底下的鹅卵石，还泛着潮意，湿冷感钻进皮肤指骨。

这不是梦，又是缠境。

他缓慢站起来，有些头晕，站定好半天才转身将视线落到身后的地方。

视野稍微空旷，远处是零零散散的好些茅草屋，偶有散落户燃起灯，光亮微弱，只能驱散一点黑暗，多数被深不见底的阴郁晦暗吞噬。

那些屋子不见一片砖瓦，这应该是个很古老的村落。

这是谁的幻境？这个缠境具体追溯到什么时候？

关荣打算先摸清底况，正要向那片村落走近，身旁陡然闪现出一个人来。

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用麻绳抹额捆住，粗布短褐外还套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囊。

看上去有点像野人。

野人粗狂豪迈地叉腰撞了撞关荣，大大咧咧：“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这么锲而不舍，真想一个雷劈下来刚好撞上大运你就飞升了？你以为人人都是长生呢？”

关荣哑口无言，无不惊异。

他奇怪的不是这个人的样貌，这地界看上去也不像妖界，普通人竟然也能有玄力？

他要先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他随口搪塞，步子抬往前方人居地。

野人辰无跟上去，和他并肩而行，因拆穿他拙劣的借口而得意：“我才不信！你都睡不着多少次了？”

关荣不置一词。

“灼冬可是长生的亲弟弟，人家都没机会呢，你也别异想天开了。”辰无一转话锋，装腔作势，“说实话，齐桑，你要真想攀高枝儿不愁以后日子过，在这儿白日做梦还不如跟我一块跟学去来得实际。奎宿这块儿去的人就我一个，怪孤单的。

关荣自动忽略掉他前面那一通废话，顺着问：“跟学什么？”

“那什么啊！叫什么来着？”辰无困惑挠挠头，好一会儿恍然大悟一拍手，“炼缠！对，就是这个。”

关荣神色陡转，语气中尽是难以掩饰的出乎意料：“什么？”

学炼缠？这是掌今道上界？这荒郊野岭的，看上去也不像啊……

就算是好久之前的道上界，那三千塔好歹是个标志性产物，放眼望去，哪儿有什么塔？

这完全是个远古族落。

辰无以为他没听清，也不做多的解释，反正这事儿奎宿的人都知道。不止奎宿，阴阳境内无人不知。

他还热衷于给关荣洗脑：“累是累了点，但说实话，我进了那么几次也没觉得有他们说的那么危险，而且对自身也没什么影响。可能是有可能有去无回……”

最后一句话声音越说越小，连尾音都没听见他就没声儿了。

他觉得没那么危险是因为每次危险都没找上他。

想到和自己一起跟学的人好些都没能从幻境里出来，他虽然有唏嘘感叹，不过自己作为少数有去有回的幸运儿，所怀理念更多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及“富贵险中求”。

在除却生死威胁下，没有人会抗拒力量和权力，他就是少有的一部分敢于悬命争取的人。

这是自然生存的选择和淘汰。

辰无在归结于自己命大的同时还不忘夸夸他的“从师者”。

他十分赞赏地说：“爻镇天尊挺好的，比其他几个都有耐心，还很负责。”

关荣猛然止步，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看向他，倒吸口冷气，唇畔微张：“……你是说，爻镇天尊？”

他尾音上扬，特地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怎么？你不喜欢他？”辰无没听出他话中意，以为他对人人向往崇之的天尊有什么意见，一脸难以置信，表情十分夸张且朴素，“他可是五个里最好说话的那一个。我听说后面的人可都只能跟着祈旻天尊了，划到黔渡去，届时你怕是更接受不了，够你哭的。”

他没轻没重地拍拍关荣肩膀，半是嘱咐半是建议：“我劝你啊，早日下定决心，祈旻天尊脾气可没那么好。”

关荣耳畔“嗡”地一声响，什么都听不清。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从脑子里刺破耳膜的震撼，同时撼人心魂。

爻镇天尊是什么人？前为尊号，其俗号?衍，即?衍正神。

祈旻天尊又是什么人？祈旻依然是尊号，俗名巳弋，即巳弋正神。

他们是阴阳五帝其二。

其余三帝分别是坤元天尊稷引正神、巽幽天尊池虚正神、离午天尊池阳正神。

当然，这些都是活在三道史书里人物，现今三道三界内见过这几号人物的寥寥无几。哪怕是天神道的神明，也不见得有多少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没有画像没有留影，只有后人凭空想象着墨出的张牙舞爪、鬼神乱舞的一些所谓“真迹”，真身面目实则无从考究。

只是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在阴阳境乱时陨了。

五帝天尊无一幸免。

因此现今天神道只有天神，没有正神天尊。

陡然升起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关荣浑身感意被无限放大，崩到了极点。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深入骨髓的错愕悚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

按照时间来推测，这应该是廿望的幻境，那他这是到哪儿了？

哪怕关荣不用呼吸也能察觉到自己在不可控地屏气，他花了极大力气才能保持清醒以确认，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属于九万年前；这里是三道体系还未开辟的地方；这里是人鬼神妖魔混住的地界。

这里是——阴、阳、境。

所以，这个名叫“奎宿”的古居地，居住的都是那些人神产物的半神体人。

按照辰无的说法，这些半神体人开始炼缠，这意味着这个幻境里的时间距离阴阳境裂也没多久了。

当初有的天神发现了这些半神体可以与神台相连，给予他们玄力的同时，还步步引导他们去炼缠。

那时还没有煞缠者这个称谓，他们和神之间的往来就像在做一场交易。

神予我力，我解神忧。

但人类在被逼面临生死抉择时，似乎天生自带的敏锐感应，就幼猫像在面临危险时会立刻炸毛防备。

这些半神体人比谁都清楚，力量的获取可不是打猎种菜摘果那么简单的。

早些时候，这个想法才被提出时，面对玄力或者说神力的诱惑，不少半神体人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投入其中，但多的是去了就不见影儿的。

有人说，他们只是被困在幻境里了，有一天终会出来。也有人说，他们被脏物浊化了，已经不是以前的人了。

不管是哪种可能，这些半神体人知道，他们的同胞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越到后来，也越少有人愿意去尝试冒险。

现今的辰无是少数之一。

关荣从思考中挣扎出来，纵使对这个幻境里的背景感到无比的疑惑好奇，但现在不是对其深究的时候。

他得找到廿望的前身出去。

关荣打算先从身边人下手。

为了打消辰无戒备，他先问了几个类似于“吃了吗”、“昨晚什么时候睡的”、“炼缠辛不辛苦”之类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虽然辰无看上去头脑简单到不需要打消。

不知道是凌晨几点，月亮还挂在头上，墨天之下的重峦叠嶂夜色更浓，沿着弯弯曲曲的泥路延展到脚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微弱烛光渐近，很快就到了房屋密集的地方。

虽然关荣套了不少有用没用的话，但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住哪儿。

就算他这会儿沿着奎宿绕三圈探查情况，也会结束在天亮前。如果不用费脑筋应付那些杂七杂八的问候，其实他是不介意一直在外游荡的。

但他介意，所以他得先找到那个落脚处。

关荣望着辰无就要离开的背影，说：“我能看看你的灭缠刃吗？”

“什么东西？”辰无转回身看他。

关荣愣了愣，听他的语气，不是没听清，而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东西。

他重新组织语言：“你用来炼缠的器物。”

“哦，那把刀啊！”辰无茅塞顿开，转而一笑，“你这名起得还挺特别，我都没听过。”

他十分大方地化出来递给关荣。

不知道是幻境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手里灭缠刃的形态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刀，雪白无洁，没有一丝一缕的湮尘，压根看不出有污浊。

关荣拿着仔细端详了会儿，压下心中讶异，一脸不在乎地还给他，随口说：“我家里也有一把，和这个长得差不多。”

“怎么可能？”辰无表情夸张，手顿在半空，语气愕然拔高。

他当然不允许自己特殊的存在有所替代，他可是奎宿里唯一一个拥有神力的人，这把刀其他人怎么会有一样的？

他不由得怀疑：“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不信就自己去看，我放在床板下的。”关荣语气满不在乎，说得像真有这回事儿。

辰无望着他犹豫了会儿，然后调转步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是上钩了。

关荣慢悠悠跟上。

这里的房屋挨得紧，前后也就两步的距离，邻从都是紧贴着的。

各家各户陆陆续续亮灯，关荣得以进一步看清这里的状况。

他沿路打量，这些屋子茅草干瘪，泥墙破败残缺，各家院子里的簸箕上还晾着什么东西。路边庄稼都不见几根苗苗，开垦过的田地也少得可怜。

这些人似乎真活在一个十分闭塞的时代。

最后两人停在了一户竹栅栏外。

关荣知道，他这是到“家”了。

不过在前领头的辰无并没有立刻踏进去，而是眺眼看了看后面的那一户。

千篇一律的茅草房，连灯都没亮，关荣没看出那一户有什么特别的。

观察了好一会儿，辰无才推开矮竹门，叹息一声，说：“看来那事儿对灼冬打击挺大的。”

关荣都没问他，他就话痨地自顾自抖出来。

“以往他可是最勤快、起得最早的那个，长生走后，我感觉他整个人都变了。他现在，也挺难的吧。”

关荣还是没吭声，他根本不在意什么灼冬长生，他现在关心的点在于找宿主。

话落地上，这个话题没一会儿就变了。

辰无走到茅屋木门跟前，刚准备推门进去，想到什么又退回来。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见屋里燃灯了。

里面有人？关荣忽地警惕起来，紧紧盯住光亮散发的地方。

“我还担心有所冒犯，现在看来倒是来得凑巧。”辰无一脸放心，下巴朝屋里一抬，“这不，你家里那个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