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见他这样激动不由一怔,旁边的白袍傀儡弯腰与他轻轻说了句什么,他颔首,思索了一下,抬手摘下了兜帽。
天边隐有一丝光亮,被黑暗死死压着,戴着银面的青年乌黑的卷发在脑后用绳子整齐地束起,只露出线条干净的小半张脸,薄唇微微翘起,笑意盈盈,极为可亲,可他不会看错,那流丽的单眼皮下如墨的清冷双眼正冷静地审视着他。
老葛愈发激动,眼泪盈眶而出。
“你认得我?”那银面青年微笑,饶有兴趣地问道。
“唔唔……”他拼命地点头,不顾他的性命还握在别人手里,使劲往前凑,想要与他说话的样子。
“十七,放开他吧。”银面青年吩咐道。
“主人……”他身旁碍事的白袍傀儡试图阻止,可银面青年静静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而十七早在他吩咐的时候已经松开了手,放了他自由。
老王甩也不甩他们,直接冲到银面青年面前,手伸向他肩膀前却被人打掉。他顾不得喊疼,热泪盈眶地道:“主人……庐主大人……你总算是回来了,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们的!我们所有人这两年都在等待着你回来……太好了……呜……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五六十岁的大男人,竟在这冰天雪地里哇哇大哭了起来,他面前的银面青年——苏静——傻了眼,与旁边的玉君子面面相觑。
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唱念做打,取信于人,没想到这张面具如此好用,什么都不用说,只一个照面就蒙混过去了。
天授不取必受其咎。
苏静迅速进入了情绪,负手微笑,低声说道:“我回来了,让你们久等了。”
“不久、不久,只要庐主能回来,多久我们都会等……”老葛边拿袖子抹着眼泪,边使劲摇头说道。
“两年了啊,我们都变了许多。”苏静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笑了一声,道,“擦擦吧,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爱哭,冻坏了难道还要找我赔吗。”
老葛看了看手帕,哭得更厉害了:“绣得这么精致,是庐主原来用过的手帕。”他攥紧了手帕,却舍不得擦,只是边哭边笑,“庐主一点都没变,是老葛变老了……”
好耶,她再也不骂庐主成天戴着个面具见不得人了。
苏静庆幸自己为了完美扮演庐主,随身携带的都是他的旧物。见老葛泣不成声,她看了看微微擦亮的天光,怕这个老葛是全村唯一一个好骗的人,若惊了别人会坏事,便自然地道:“老葛,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请,快请进。”老葛赶忙请道,“我这就把那帮老家伙们都叫起来……咦,这不是玉君子大人吗?你从前就最喜欢跟在庐主身边,刚现形的时候更是如刚出生的小鸡仔跟着老母鸡一般亦步亦趋,两年过去了,你现在还是这样喜欢庐主啊……”
说着说着,情绪丰富的老葛又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好家伙,玉君子这么显眼的傀儡杵在旁边,他竟然没有发现,他对庐主是真爱。
“……”苏静眼睁睁看着他把手帕珍惜地塞进怀里,这些旧物给一件少一件,她是真不想给,可他也是真不客气。
苏静没有转头看玉君子,但是也能感受到他骤然低沉的情绪。
她笑笑,伸手握住玉君子的手,道:“他是我的傀儡,不跟着我还能跟着谁?”感到他冰凉的手指尖被她捂暖了些,她松了口气,打量着眼前喜笑颜开的老葛,心想这个人还好手头有活,否则定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只是,她此刻无端地对银面庐主产生了一丝羡慕。
身侧的玉君子、对面的老葛、周围环绕的傀儡们还有远在天边的蝶叶舞,全都对他抱有极强烈的感情。
她从翡翠城消失,又有几人察觉?
待她回去,又有几人会欢喜?
她想至此,忽的失笑,摇头甩去这令人不愉快的想法。
她都在想什么?她有弟弟,有朋友,有同僚,有父母,此时他们不知道该着急成什么样子,她真是有病,不去想她周围的人,反倒去羡慕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银面庐主那种狠人,被摁在最底层的泥泞里都能翻身爬起来立于人上,若他活着,归来定然声势浩大,与她这种小平民的人生实在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想着,侧头看了眼玉君子,玉君子一直盯着她,见她笑了,也笑了,漆黑的眼睛还是乌沉沉的,里面凝固的感情浓烈得叫人窒息。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有点同情银面庐主。
天天活在这种强烈的感情里,实在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好在,这是他该去头疼的事情。
“庐主你先进来休息,我去把大家叫起来。”看着他们鱼贯而入,老葛兴高采烈地说道。
苏静心里一紧,笑道:“我还想先和你叙叙旧再见他人呢。”
老葛搓着手,带着一丝宛如少女般的娇羞,红光满面地说道:“啊,这……我、我也非常想和庐主说说话,但是如果被那群家伙知道我独占庐主不告诉他们,会被收拾得很厉害,更何况这个时间我该去检查周围的情况,若我没出现,会被人怀疑有情况的……”
他说到这里一顿,疑惑地看着他们,道:“说起来,入口应该有战斗傀儡在守护,它们是我们来了这里以后现形的,大人,你们是怎么不惊扰他们进来的?”
苏静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才意识到她还握着玉君子的手。
玉君子静默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她心稳了稳,平静地说道:“你以为我的近卫队是摆设吗?我知道守卫这里的傀儡不是我的,自然会小心。”她顿了一下,表扬道,“放心,我没有让人破坏掉它们。你们的安全措施很好,都这么久了,看到你们依旧没有松懈,我很欣慰。”
老葛立刻笑开了花:“都是庐主教导的好!那我这就去了?”
苏静感觉到十七在朝她投来等候命令的目光,没有时间,她必须做出个选择,每一种都是赌博。
她心念电转,挑眉玩笑道:“我突然出现,他们不会不认我了吧?”
“哈哈哈,那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对这一刻盼望已久了,庐主还是一如往常地爱开玩笑。”老葛大笑着道,“那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回。”
苏静颔首,温声吩咐道:“十七,你也跟着去。”
“有近卫队副队长跟着,我可安心了。”老葛开朗地笑道。
等到他们消失,玉君子立刻问道:“主人,是否太过冒险了?万一他出去是为了找人过来……”
“左右都是赌,既然如此,我更喜欢主动点。”苏静的脸上没了笑容,银色面具下露出来的一截洁白肌肤似是冰一样,她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右手架在木桌上,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有十七在,我也放心些。”
玉君子眉头一皱,不悦地低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去?这种场合下,我比十七更能派上用场。”
苏静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晃了晃还被紧紧扣住的手,说道:“那你是终于愿意放手了吗?”
玉君子斩钉截铁:“不放。”
那你说个鬼。苏静翻翻白眼,却也懒得管他,纯当自己是为了保护公众安全拿绳子牵着自家凶猛狂躁的大型狗,非常符合市民公德,说回正题:“但我也不是很担心老葛会出问题。”
“为何?他可能是在用眼泪骗主人。”玉君子微一挑眉。
苏静总觉得这话由玉君子说听起来怪怪的,摇头说道:“他刚刚一直盯着我看,连你在身边都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在演戏,他不会忽视你的存在。”
玉君子愣了下,低头看着她:“我可以认为这是在夸我吗?”
苏静抬头笑看了他一眼,清凌凌的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线条流丽的单眼皮一挑一瞥间,如风吹清荷,有种说不清的风情:“一般人谁能抵挡玉君子大人的魅力?”
玉君子僵了会儿,她皱眉,疑惑地看着他,他被她目光一烫,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松开她的手,手张握了几次,玉面微红:“你……我……”
“……?”
他不好意思的时机真是总是出现得让人猝不及防。
苏静无语,而后又觉得好笑,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尴尬。
“主人,你别总说这种话。”他小声嘟囔道。
苏静恶趣味地说道:“你之前让我夸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会克制的。”
“不要!”玉君子声音骤低,眼瞳竖起,警惕地盯着她,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他一时竟想不出别的话,只重复道,“我不要。”
逗过头了?他平时表现得像个独当一面的傀儡,但真正急切的时候,说话神态都会像个孩子。
苏静笑笑,说道:“好,不要。”
“要夸我。”
“夸你夸你。”
玉君子笑了:“不要夸别人。”
这傀儡还得寸进尺了。
苏静觉得有趣,笑道:“这可没法答应你,我不是你一个傀儡的主人,总是有需要表扬别人的时候。”
玉君子拧拧眉,退而求其次道:“那别在我面前夸。”
“我尽量。”苏静笑眯眯地说道,哪怕是在逗人玩儿,也谨慎地不说死。
他不太满意,又提出要求道:“别的人不能超过我。”
苏静笑道:“想排在我至亲前面,恐怕还需要点时间。”
“至亲?”
“我弟弟。”她耸肩,声音沉静柔和,但是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玉君子定定地看着她。
苏静被看得有些心软,不再逗他玩儿,承诺道:“傀儡之中,你是第一个。”说完,她目光投向木门,放松的神情变化,眼神重新变得清醒锐利,轻声道,“好了,别玩了,打起精神来。”
玉君子低着头,看到她目光已不放在他身上,紧张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胸口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陌生的焦躁,那股情绪在不断地膨胀发酵,挤压着虚假的躯体,带来了奇异的疼痛。
他把手放在胸口,疑惑地歪了下头,试着张张口,似乎这样就能把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吐露出来,可是不行,这种情绪依然还在,似是生出了根扎在了心脏上,拔除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