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重回平静,海枝心里睡不着,他总觉得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会改变他的一生,这让他心里惶恐不安,忍不住在被窝里寻找伏耳的手。
伏耳个子小,手掌也小,海枝的手轻易把他的手整个包住。
手上的触感是凉的,而以前的伏耳大约是经常晒太阳的缘故,手心很暖。自从伏耳死而复生,便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是潜移默化、悄悄地进行,它根本不避讳海枝的探究,光明正大的进行改变。
例如伏耳开始讨厌太阳,例如海岛闯进陌生人……
他感到不可控制。
海枝心慌地侧着身体,两只手都伸进了伏耳的被窝,握着他的手不断摩擦,像是在汲取一种安全感。
一只手不小心滑进了口袋,指腹触碰到尖尖的东西,海枝迟疑着拿出了伏耳口袋里的东西。
黑暗中,海枝的眼睛带着幽蓝的光。
看清了手上是一朵红色的花,它的花瓣、枝干、绿叶都是硬硬的带着凉意。他一下子认出了这是外面的产物,陆九韶的袖口正是这种花样。
他决定要做些什么来挽留他。
明明没有再做噩梦,但半夜,伏耳还是惊醒了过来。之所以说惊醒,是因为床上的男孩一下子“扑棱”坐在床上,不断大喘气,俨然一副噩梦惊醒的模样。
他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就好像刚刚真的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事实上,除了前半夜有个荒唐的梦,后面都是一片漆黑。
床榻上的少年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去,深呼吸几个来回后,伏耳的心跳趋于平稳。
随之,他发现一个奇怪的事。
他听不见海枝的呼吸声了。
海枝以前从来不打呼噜,呼吸声非常浅,加上他又喜欢身体朝下,脸埋进枕头里睡觉,所以他的呼吸声几乎没有,就像一个死人。但是当伏耳点出这一点后,海枝以后就有了轻微的鼾声。
而今夜,海枝无声无息的。
他把手伸了过去,没有摸到人,被子还有点余温,看样子离开不久。
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伏耳的眼睛早习惯这种黑,因此能看清家具的轮廓,海枝不在屋里?他跪坐在床上,伸手打开窗,外面黑得像一潭死水,月光照不进来,密密匝匝的树叶沙沙响。
有风吹进来,带着海水的咸湿。
伏耳怔怔望着窗外,想不到海枝去哪儿了。
他没有点火,只是两臂放在窗台上,再把下巴放在手臂上,等着小伙伴回家。
困意来袭,伏耳半合不合着眼皮,突然听到“沙沙”声,海枝踩着地上的叶子回来了。
发现窗开了,他便走到窗前,瞧见伏耳正和瞌睡虫作斗争。
海枝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咧嘴一笑,掰了块蜂巢伸到男孩的鼻端,香甜的气息战胜了瞌睡虫,伏耳迷迷糊糊地瞪着面前这一小块留着糖浆的蜂巢,还没想发生了什么,舌尖就已经探了出去,在蜂巢上重重一舔,拐走不少粘稠的糖浆。
太过甜蜜的滋味让男孩瞬间清醒,滴溜溜的葡萄大眼睛看着窗外的狐狸眼少年。
少年笑得眯起眼睛,近距离观察下,伏耳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就像画师在白纸上画的两条线。伏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触感温温的,垂眸瞧了下自己的手掌,掌心有着老茧。
“你去弄蜂蜜了?”伏耳问。
“嗯~”海枝点头,“拿只小桶来装一下。”
伏耳点了火,拿只平时打水的干净木桶,海枝把两只手上的蜂巢装进去后,把手上的蜂蜜舔干净,然后从窗子翻了进去。
一进去,伏耳便拿着湿毛巾扑面而来,海枝直撅撅地站立不动,享受的让对方擦干净他的脸、脖子、手。
“蜂蜜甜不甜?”海枝望着伏耳的眼睛亮晶晶的。
“甜。”太甜了。
海枝便有点嘚瑟,非要比较一番:“是不是比那个黄头发的人给的糖甜?”
伏耳定定看了他一眼,“你提醒我了,明天记得把糖还给我,我尝尝哪个更甜。”今夜已经甜过牙齿了,明天再甜一次。
海枝的笑容垮了。
第二天清晨,海枝起得比伏耳早。
他找出藏起来的糖果,从里面抓出一颗,剥开糖纸,红色有些透明的糖果分外诱人,鼻尖嗅到香甜的气息。海枝伸出舌尖添了一下,眼神一下亮了。
接着,眼里的光很快熄灭。
太过美好的东西总让人向往,而海枝要灭掉这种向往。
他把玫瑰糖浸入在咸鱼汁里面,挂到汁水后让风吹干,再浸一遍,这个过程重复三次。直到糖果外表充满咸鱼的咸臭味。
接着他拿着糖果坐在床边,等候伏耳醒来。
伏耳睡眼惺忪看到一抹透亮的红色,欣喜凑到海枝手边,用舌尖把糖果勾到嘴里。
然后……
“呸——”
伏耳蹲在门槛上刷牙,小岛本来没有牙刷的,但伏耳的母亲流落在岛后,感恩于岛民的照顾,制作出不少简易的物品,其中包含牙刷。
海枝也拿着漱口杯蹲过来,伏耳脚步一跨,离他远一点,冷酷地无视旁边投过来的委屈视线。
昨夜海枝弄来蜂蜜,脸上被蜂蛰了几口,当时不明显,只有几个淡淡的小红点。但经过一夜的发酵,小红点肿成了大红包。岛上的蜂有轻微毒素,他脸上的包红里透白,仿佛下一刻白色液体就要喷射而出。
这种毒蜂很受岛民的喜欢,很多人都尝试过饲养,因为毒素进入皮肤,形成的肿包是近些年岛民的审美元素。
他们虽然审美异常,但他们审美的方向是会变化的。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们觉得扁扁的嘴巴是最美的。
而今,他们认为像海大帅一家的才是最美的。
海枝本是刻意让毒蜂蛰他,好上演一场苦肉计,可洁癖怪伏耳根本不买账。
他发现伏耳对脏东西的厌恶后,不禁想起自己原本的模样。
叹息一声,询问伏耳:“你今天出去玩吗?我昨晚还取了藤条回来,正好给你编一个帽子。”
出去玩?
有什么好玩的呢?
伏耳沉默摇头,小岛就那么大,走一会儿就能遇到一个岛民,那脸,足以让他吃不下早饭、中饭、晚饭……
“那我出去了……捕鱼活动要开始了。”海枝的语气称得上小心翼翼。
提起捕鱼活动,想起要连续七天在太阳底下捕鱼,伏耳的神情有些崩溃,况且捕的鱼多了,身上的腥味难以清除。
海枝离开后,伏耳安静坐在板凳上,出神地望着南方,仿佛能看见陆九韶口中的星夜国,一个永恒黑夜的国度。
他怔愣着,不知这个白天该怎么过。
眼睛在屋内上下左右的扫视一遍后,他决定大扫除。
首先,要叠好被单。
伏耳严肃着一张婴儿肥脸蛋,两只手握住被子两角,随后用力一甩,灰蓝色的被单上下舞动,飞出一点皮屑。
伏耳的眼神凝住,盯着床上的皮屑。
他没有用手拿,而是弯腰凑过去看,指甲大的皮屑是小麦色的,而且位置正是在伏耳睡觉的地方。
他愣住了好一会儿,疯狂般地搜寻自己的身体,随后在左手腕内侧看见了一块斑驳的皮肤。
他掉皮了?!
肖肖和弓云长两人一合计,发现重点依旧在海枝与伏耳身上。听伏耳死过一次,肖肖很是忌讳,再加上自己二十多岁,与十几岁的男孩有代沟,便把结交伏耳的任务交给弓云长。
况且对方又很好找,观察了几日,他就像宅男附身一样窝在木屋,一天最多只出去一次,很快又回去。
他们想不明白,那种昏暗的树林有什么好待的呢?
至于海枝,他基本是两点一线,不是在木屋就是在神庙,如今他又去了神庙,他们两个外人是进不了神庙的,只能暂时作罢。
说到这,弓云长便问肖肖:“我去和伏耳交朋友,那你要去做什么?”
肖肖没有犹豫便道:“我去找陆九韶。海大帅已经接触过,从他口中得了不少消息,便是有隐瞒的,凭我们的条件是问不出的。还有岛民……”
肖肖的神情变得奇怪,无奈说:“他们的戒心太强了。”
弓云长抿抿嘴,提出:“可以去问问那些小朋友啊!”
“那也要有新奇的玩意逗他们开心才行,”肖肖叹了口气,“不愧是下一代,跟他们的长辈一个性子。”
弓云长其实不太想接触伏耳,他以前很喜欢交朋友,但朋友背叛他、让他遭遇校园冷暴力后,他就只想一个人躲在壳里。然而死过一次,他忽然起了对生的向往。
于是带着抵触的心理,他一步一个脚印进了木林。
伏耳正坐在窗上发呆,听到了脚步声,循声望去,窥见一道陌生的影子,心里有点失望。
他希望来的是陆九韶。
弓云长还穿着一身蓝白的校服,上衣的衣领和袖口已经脏了,穿着一身脏衣服,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乞丐,有点明白班上最穷的同学为什么总是习惯低着头走路。
遇见岛民还好,他很怕遇见陆九韶,对方干净整洁得用熨斗熨过的衣物总让他抬不起脑袋。
而陆九韶出海的目标正是居住在木屋的人家。
幸好没有看到他,难道他是去找海枝了——弓云长心想。
他看见了一座木屋,也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翘着脚丫子的男孩,视野太过昏暗,弓云长只看清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摆动着小腿,后脚跟一下一下踢在木墙上,有些沉重的声音。
诡异——他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模糊的黑影上半身一动不动,只有一双小腿同进同出的前后摆动,脚腕的关节仿佛僵住了,整个身体只有膝盖那块骨头在活动。
弓云长忽的想起那个夜晚,他听到了伏耳死而复生的对话。而他此时站立的地方,土地比其它地方软,不就是他们埋坑的地方吗?
他出了冷汗。
这时,伏耳喊住他:“你叫什么名字?”伏耳的夜视能力较好,看清了对方的脸,是外乡人。神庙祈福时他的注意力不集中,对他和肖肖的名字模糊过去。
弓云长舔舔上唇,舔到一层死皮。夜里的海风威力十分强,逮到缝隙就往帐篷里面钻,又咸又湿的风扑在人的皮肤,第二天就会在身上搓下一层薄薄的晶体,皮肤便异常干燥。
“我、我叫弓云长。”
他曾听过书上这么说:自我介绍时,我是xx和我叫xx,前者是自信,后者是自卑。
他也想鼓起勇气,用冷静淡然的口吻说‘我是弓云长’,然而话一出口便是磕磕绊绊的‘我叫弓云长’。这好像已成习惯,改不了的。
窗台上的黑影仍然摆动着双腿,这似乎是对方的小游戏,然后便听到一句自我介绍:“我是伏耳。”
弓云长高度紧张就会口吃,“你、你你好——”
最后一个字破音,异常尖利,伏耳好像被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弓云长才听到对方问他:“你是来自哪里的?你的家乡是永恒黑夜还是永恒白日的?”
弓云长以为对方会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已经在心里打好草稿了。冷不丁一问,茫然好一会儿才回神。
永恒黑夜还是永恒白日?
世界上有这样的家乡?
这座岛明明有一半白天一半黑夜,伏耳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是陆九韶跟他说的?
弓云长聪明了一会儿,婉转地说:“我们都是跟陆九韶一起来的。”
“哦——白昼国。”伏耳兴趣缺缺,如果对方来自星夜国,那他会欢喜与对方聊天,换成白昼国,便敬而远之。
察觉到伏耳的态度骤然冷淡,弓云长不自觉上前几步,昏暗的环境下,伏耳的两只眼睛泛着微微水光,很冷淡地盯着他。
他嗅到了腐朽的气息。
当然不是从伏耳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从地下,厚厚的枯叶一层一层,最底下的叶子恐怕已成了肥料。
伏耳的两只小腿还在摆动,这次不再同进同出,而是交替前行,尽管弓云长离得越来越近,他不为所动,一点都不怕他会踢到人。
弓云长有点窥探到他的性格——我行我素。
代表伏耳想出岛,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不会被他人干扰思维。
这一刻,他忽的想起这次考试(作为高中生,考验被他当成考试),考场是罗刹岛,试卷贴身放着,监考老师??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元素被他和肖肖忽略了——考试时长!
暂且把监考老师和阅卷老师当做神明(把死去的他们弄到这里测试,还给他们复活的机会,在弓云长眼里相当于神明了),那么交卷时间是……
会不会就是陆九韶带海枝和伏耳出岛的时间?
“你是来找我的,怎么不理睬我?”伏耳忽然道。
虽然失望于弓云长不是星夜国的人,不能让他好好了解星夜国,但他的内心还是很希望弓云长能多多说话,解一下乏。
弓云长愣了一下。他本想拔腿就跑,跑到肖肖跟前,要好好跟她商讨一番,经由伏耳一说,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是解题关键,便老老实实站立不动了,但又不知道要跟对方说些什么,心里隐隐着急。
伏耳身上只有一个疑点:死而复生。
不能大大咧咧的点出来,不然就像国产恐怖片一样,死人突然想起自己死了,猛然发狂变成厉鬼追杀活人。
弓云长:“你怎么看待死而复生?”
糟了,话咕噜一下滚出去了!
他赶忙瞪大眼睛注意伏耳是否发狂,他的眼睛开始适应环境,依稀看得见伏耳脸上的神情。伏耳的神情很明显地僵住,小腿停止了摆动,弓云长的心脏接替着一下一下咕咚狂跳。
伏耳的拇指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一小块皮肤,之前在床上捡到的皮屑已经被他用火烧成了灰烬,现在他的鼻端依稀能闻见人/皮被点燃的焦香。
为什么会掉皮?他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
直到面前的人问出:你怎么看待死而复生?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伏耳的脑海里不停地播放自己倒在石头上、海枝挖坑埋坑以及他反复提及的死亡……
死人会腐烂,伏耳是知道的,就像地上的树叶,久而久之就会渗透到土里,和泥土混为一体。
那么尸体是从哪里开始腐烂的?
皮会先掉吗?
这触及到伏耳的知识盲区,总不能让一个从没见过世面的岛民忽然之间就理解了什么叫细菌作用、什么叫**现象、什么叫软组织液化。
所以尸体**的第一个步骤是不是掉皮,他不能确认。
于是问弓云长:“你知道尸体腐烂是什么样的吗?”
然后等着对方的反应。
弓云长的眼珠呆滞,四周阴气森森,伏耳的这句话也显得阴气森森,他已经在脑海中脑补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说不知道,伏耳说你马上就要见到了,伏耳一边说一边脱落皮肉,露出死相,然后跳下窗朝他走来……
他抽了口凉气,转身狂奔。
只留下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啊啊——别来找我啊啊啊————”
伏耳:“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