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 9月7日,大雨
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班里有个叫钟锐的女生,她又高又瘦,军训跟我一样站第二排。每天中午她都是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放学她也总是一个人出校门,不知道为啥班里其他女生都绕着她走,她看起来好特别,今天我跟她说话,她也爱答不理的,简直就是梦中高冷女神的样子。
我完了。
学生时代的钟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好相处,她的面相算不上刻薄,但是单薄的嘴唇和飞起的眼梢着实给人一种疏离感,原生家庭的环境导致她对人缺乏信任,对自己也没有信心,所以她刚进入陌生环境,绝不会主动跟别人交流,即便是不得不跟人说话的场合,也是能少说就尽量少说。
但是她绝不是像周斯予日记里描述的那种高冷女神,她对周斯予的冷漠,仅仅是因为知道他是校长的儿子,不想跟这种风暴中心的人物有瓜葛而已。至于被人绕着走,那是另一个乌龙故事。
入学军训简直就是所有人学生时期的噩梦。九月份的泽清县还热的厉害,他们军训的两星期里,一场雨都没下,他们全体新生,就这样被生生暴晒了十四天。
班里同学在休息的时候,互相间都会分享用什么防晒霜,不过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攀比,十五六岁的孩子确实容易有这种可笑的虚荣心。不过钟锐的家庭条件实在不允许她参与其中。
班上有一个女孩叫郑佳,她是私立纺织厂厂长的女儿,国营纺织厂解散以后,钟锐妈妈就一直在这家厂子上班。整个军训期间,郑佳都像上了发条似的,每逢休息时间,钟锐都累得恨不得趴在地上,她却还是上蹿下跳,炫耀她爸妈和七姑八姨买的各种好东西。
实在幼稚,钟锐从来没有理过她。
终于有一天,郑佳炫耀到聊了钟锐面前。
“钟锐,你上次去我爸厂里的时候,我们见过呢。”她一脸骄傲:“没想到咱俩能分到一个班。”
钟锐抱着膝盖坐在树荫里,抬眼扫了她一眼,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爸说你学习可好了,入学成绩全县前五十,他让我多跟你学习。”
“跟老师学吧,我不会教。”钟锐冷漠的回答。
郑佳乐此不疲,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这几天也太晒,你涂什么防晒啊,给我看看。”
钟锐始终低着头,脸处于帽檐的阴影之下,她摇摇头:“我不用那个。”
这句话好像把郑佳的电闸打开了,她突然提高了声音,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一样:“那怎么行,你这样等军训结束脸都晒分层了,你试试我的,这个是我妈从香港买回来的......”
钟锐抗拒的摆摆手:“我真的不用。”
因为郑佳忽然调大的音量,大部分同学的目光都被她们吸引了,也包括刚给大家买水回来的,临时体育委员周斯予。
“我这个防晒效果很好的,你看我手上也一直涂着呢......”郑佳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的小拳头。钟锐终于被她说烦了,也把自己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跟她的小拳头并排放着,赫然比她白出两个色号。
钟锐顺势摘下帽子,松散的马尾不小心整个散开,披在窄而白净的脸蛋旁边,她漠然抬了下眉,没张嘴但表情仿佛在说:“看吧,我真的不需要。”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被众人注视的钟锐也觉得不很自在,于是捡起地上断掉的皮筋,起身掸掸土独自往卫生间去绑头发了。路过周斯予身边时,她余光扫到对方好像是对自己伸了一下手,但她没理,径直离开了 。
那件事情发生了以后,郑佳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就把钟锐当成了假想敌,鼓动全班的女生孤立她。偏偏钟锐本人给人的感觉也生人勿进,一整个学习,除了她后桌的班长外,没有女生跟钟锐有过交流。
对于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周斯予来说,钟锐的特别之处不在长相身材这些外化的东西上,他觉得,是有一种很神秘的,像磁场一样的东西在钟锐身上,它能牢牢的攥住了周斯予全部的灵魂。
那个东西,周斯予称它为“蛊”。
2006年12月8日,大雪
今天学校组织扫雪,我被分到跟钟锐一组,可惜她从头到尾看都没看我一眼,跟我画了条三八线,自己扫完就回教室了。咋回事?就算她不喜欢我,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吧。
烦死了,明天数学测试,一点也不想学习。
高中入学考试,钟锐是本校第一的名次考入县高的,但是上了高中以后,要学得东西越来越多,她越发感到了力不从心。同期的很多同学在初升高的暑假里,都提前在校外的辅导机构学过高中课本了,可那个假期,钟锐一直在家里,帮韩莉做她从纺织厂带回家的活计。所以新学期刚开学,钟锐的学习进度就已经落后了。
课业压力一大起来,钟锐就特别容易烦躁,那段时间钟志恒因为倒腾服装赔钱的事,动不动就找茬跟韩莉吵架。不过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输出辱骂韩莉。小学的时候,钟锐在那样的情况下只会哭,后来大了一点,她就开始跟钟志恒对骂维护韩莉。效果一般,还常常挨打。等到上了高中,钟锐的思维也活泛了,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每每听到吵闹声,她总是假装没听到,过后给钟志恒的茶杯饭碗里下点泻药,或是找机会拔掉他摩托车的气门芯。
高一时期,恶劣的学习环境让钟锐的成绩一路下滑,她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对付钟志恒上面了,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周斯予轻轻松松拿了年级第七,可钟锐一下子跌出了校榜三百名开外。
钟锐并不想为自己找借口,她那时不想理周斯予就是因为嫉妒,因为周斯予拥有的太多了,他能轻易得到钟锐怎么努力也拿不到的名次,是被老天偏爱,求仁得仁的孩子;反观自己,就像是为了赎罪才开始的这段人生,从记事起就身处炼狱,每一天都在努力逃离,却从没有一次被现实放过 。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打败周斯予。
很多年后的钟锐回想自己的高中时代,也感叹实在是偏执的过了头,自卑与自负交杂的情感让她忽略了内心最原始的悸动,其实她对于那个闪着光的男孩子,除了成绩上的追逐之外,或许还存在着另一种向往和倾慕的情愫。
2007年1月6日,晴
下周就期末考试了,听说钟锐生病了,已经两天没来学校,放学我去她家给她送模拟卷子,本来以为能看到她,谁知道她好像病的还挺严重的,她妈妈在门口收下卷子就让我走了,我人也没见到,话也没说上,连个电话号都没要到。
我爸说寒假让我跟兰聪一起去上鲍老师的物理课,本来想问问钟锐要不要一起来的,这下可好,还没放假就失联了。
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前,钟锐偷拔钟志恒摩托车气门芯的事情,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钟志恒本来因为生意赔钱的事就长期窝火,这一回钟锐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连着韩莉也因为保护她而被钟志恒打断了手骨。不过钟志恒也没讨到什么便宜,钟锐跟他撕扯的时候,挠花了他的脸,还一拳打青了他的眼眶。
三个人里只有钟锐伤的最轻,仅仅是脸上和后背上有一些淤伤,在家休息了几天也就不太明显了。但是参加的期末考试的时候,钟锐还是带上了帽子和口罩,她不希望被老师或同学看到自己的样子,她讨厌这种戴着异样眼光的关心。
糟糕的是,在家休息的第二天,她就在猫眼里看到了周斯予。
他小心翼翼的敲着她家那扇破旧的防盗门,好像稍微用点力气,那门就会哐啷一声掉下来。钟锐没有给他开门,而是去屋里叫了妈妈,还叮嘱了她一定不要让周斯予进来。
钟锐躲在卧室的门后,听着周斯予很有礼貌的跟韩莉打招呼,问起自己的病是否好转,当时的她十分痛恨周斯予的彬彬有礼,因为在钟锐内心深处认为,如果你要把一个人当成敌人,那这个人自然越恶劣、越讨厌越好。可这个人要是一点儿槽点也没有,反而会显得自己一副小人嘴脸。
“阿姨,那您跟钟锐说一声,让她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周斯予送来的是期末考的模拟试卷,其中物理卷子后面,几道涉及电磁场的试题都写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全都是周斯予的字迹,很难看,和他那张脸完全不搭。
倘若那个时候,钟锐的思维稍微转圜一下,就可以看得出周斯予对她的不同。那样一个活泼外向,善于交际的人,也会不知如何对一个女孩子开口讲话,明明并不在意名次,也不关心成绩,却连她哪个科目的哪个类型题不会做,都了如指掌。
钟锐合上日记,目光落在照片中周斯予的脸上,她不知道这些年,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与周斯予有关的瞬间,他又因为自己的冷漠而平添了多少失望,如果一切能从头开始,她一定早些回应他的示好,不要让他在最热忱真诚的年纪,承受那么多失落。
重新打开日记,钟锐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2015年8月20日,晴
今天跟房东把房退了,东西也都寄到北京了,下周就要过去办入职了。
六年没见了,2249天。
在这篇日记的时间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高考后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苏州和上海离得不算远,周斯予一直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再见,可是那之后,足有六年的时间,他们再没能见上一面。
周斯予提起过,大学入学的第一年,他常常给钟锐发□□消息,但是从来没有得到回信,直到大一的那个寒假,钟锐回复了一句新年快乐。
钟锐没有告诉他,她刚上大学的时候,正好是钟志恒生意赔的最惨的时候,后来他为了跟赵永组工程队,把从前韩莉给钟锐存的上大学的钱全都拿走了,她甚至连大学第一年的学费都没有着落。整个暑假,钟锐都在针织厂做临时工,干了整整两个月,这才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和前两个月的生活费,不至于辍学。
上学的第一年钟锐没有买手机和电脑,还是用高中用的二手老年机,日常也只和韩莉电话联系一下。周一到周五就上课上自习,到了周末和假期,就出去打工赚生活费。回想起来,钟锐也觉得很遗憾,大学应该是享受年轻生活的最好时光,可是她什么也没有享受到,四年的时间里,她一次也没有和室友一起出去聚餐,也没有机会认识任何的新朋友。
可是这些遗憾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韩莉,也包括周斯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