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柳源戏班一行人还是回到了耿安。
推开尘封木门的那一刹那,沈佳期只觉得无限心安。这里是临初,是柳源戏班的发源地,宅子是他几年前买的,用作戏班的中转场所。虽是寻常无奇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可这里没有危险,没有居心叵测,没有勾心斗角,亦不用对那些权贵摇尾乞怜,在这儿的日子安分踏实,就很好。
二十多个人收拾了一上午,终于把屋子打扫得干净亮堂,中午何婶宰鱼杀鸡,弄了满桌子好菜,打算犒劳下疲于奔波的众人,也想开解下沈佳期和叶童舟结郁的内心。
自从叶童舟跌落戏台摔坏了腿,他就变了,虽然时不时会拖着一副病躯四处晃悠,但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以前那么爱笑。
沈佳期也随着叶童舟变了,从前沈佳期很严厉,很追求完美,凡事锱铢必较,现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柔情和宽容,人也开始变得随和。
喷香的饭菜,大多数人都吃得挺开心,沈佳期却怀着心事,有意识无意识地把最好的肉段都夹给叶童舟,花伶在一旁不依不饶道:“师父偏心,好吃的都给了童童哥哥。”
沈佳期在叶童舟堆成小山的碗里又添上一筷子肉,又给花伶夹了块肉:“童舟哥哥是病人,需要多吃点好吃的补充营养。”
叶童舟倒是什么都没说,亦没有推辞,沈佳期夹多少他就吃多少,两人像是配合着演一出默剧。
花伶越是无理取闹,叶童舟面上越是平静,沈佳期心里越是愧疚,他是班主,这一班人的安全他都有责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酒足饭饱,沈佳期找的大夫也来到大别院,医是名医,是耿安最好的大夫,沈佳期花大价钱请来的。
一番望闻问切,老先生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本来想直接告诉大家结果,一抬头看见沈佳期的目光怨恨得跟带了刀子似的,硬生生把嘴边话吞了回去。
于是乎,在众目睽睽下,叶童舟被老先生翻来覆去,各种盘问折腾,除了腿之外什么脾虚气亏的毛病都被诊断了出来。
叶童舟内心只觉得凄凉,像是戏折里的可怜人儿,被无情的作者搬弄着命运——明明没有救了,却还垂死挣扎,妄想一二。
但沈佳期都是为了他好,叶童舟心里再怎么绝望,都未表露心迹。
大夫即便没有说结果,从头到尾面上密布的阴云已然表明了一切,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告诉大家,叶童舟这腿,是彻底残了,没救了。
望着老先生背着药箱逃难似地冲出大门的背影,沈佳期突然觉得好累,带着这么多人走了这么久路,他真的不想走了,要不,就呆在临初吧,这里是柳源戏班的开始,也可以是戏班的继续。耿安国小是小了点,但只要业务跑得勤快一些,糊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他再也不想任何人成为下一个叶童舟了。
初秋的太阳,依旧有些毒辣,气温也迟迟居高不下,大家练戏却一点都没耽搁,院里依旧和往常一样热闹,只是再没了那个少年袖舞飞扬,吴侬软语。
叶童舟躺在太师椅上,嗑着面前的半碟儿瓜子,看着花伶在墙角吊嗓子,心生慰藉,露出难得的笑意,嘱咐道:“师弟,我不行了,戏班里的旦角就靠你了。”
是的,师弟,以前叫她师妹,现在全戏班都改口了,女子不能抛头露脸,花伶以一个小男孩的身份呆在柳源戏班,衣着打扮,皆是男式。
旦角是指戏曲中的女性形象。柳源戏班二三十人,多是粗犷大条的汉子,唱旦的没几人,他们中有些年纪也偏大,唱年轻一点的旦角难免显得违和。花伶不一样,要模样有模样,又正是小小的一只,等她长大了,长开来,唱功再予以加强,不说青衣,怎么着也是一个很棒的小花旦吧。
毕竟演绎女子,谁能比一个女子演绎得更好?
“嗯!”花伶重重地点头,心想童童哥哥腿受伤了,不能接着上台表演,她要接下代替他的重任,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绝对不能辜负童童哥哥所托。
每天花伶都会把叶童舟搀到院子里,缠着他给自己指导,白无垢没了玩伴,也天天跟着花伶一起练各种把式。有无垢调节气氛,三人每天有说有笑。
看着两个小师弟刻苦练功,叶童舟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绝望,他虽然已经不能唱戏,但是他的小师弟们都未来可期。
眼见着半个月又快过去,沈佳期去了玉水台七十九号找般若的妻子司空冰,看她有没有收到霜满天送来的药,花伶、白无垢两个小鬼从来没游赏过临初,就想凑凑热闹,便一同前往。
司空冰正围着布裙打算做午饭,见到沈佳期,把舀水的瓢往灶台上一摔,第一句话不是“你今天怎么来了”之类的寒暄,而是:“姜云蔚那个死鬼哪儿去了?又不回来看我!”
姜云蔚就是般若,云蒸霞蔚,当初他嫌弃名字太过风雅,便起了艺名般若,般若是凶兽,听起来就霸气。
沈佳期表明来意,司空冰却是满头雾水:“什么药?老娘这宅子已经大半年没有你们戏班的人来过了。”
沈佳期纳闷,按理说霜满天宝贝白无垢,应该不会让他犯险才是,那怎么还不把药给送过来,是不是信上说得不清楚?不应该呀,毕竟霜满天也是个聪明人。
在司空冰家并无所获,三人只得作罢。
虽然邻县,临初相比西梁,可谓是云泥之别。两个小孩颇为好奇,沈佳期索性带他们逛起了集市,玉水台正处闹市中央,好不热闹,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两小只看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文风物,开心得不得了,只是一旁的沈佳期眉头似有千斤沉。
回家路上,花伶又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绕着沈佳期身边问东问西:“姐姐既然想般若师兄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呀?”
“最开始柳源戏班没有女子,大家都是男人,她一介女子,难免有些不方便,就没跟着大家一起。”沈佳期耐心解释。
还有个原因,司空冰一直是反感般若唱戏的,觉得一个大男人咿咿呀呀,故作忸态,不成正形。要她跟一群这样的男人待在一起,小两口不得三天两头打起来才怪。
这么多年,沈佳期算是琢磨明白了,这两人怎么就在一起了呢?大概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呗。这些年沈佳期带着戏班到处跑,般若替他打理着戏班的诸多事宜,两人也没个孩子,司空冰孤零零的也怪可怜,有埋怨沈佳期能理解,毕竟这事他也有责任。
“那我们把姐姐接过来一起住好不好?”花伶发问。
“回去让般若师兄跟她说,那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啊。”白无垢补充。
“那好,让般若哥哥去说。”见沈佳期不反对,花伶顿时就放心了,一门心思对付着手里的糖葫芦。
沈佳期一回戏班直奔倪默住处:“阿默,你确定把信送到了回风寨他们手中吗?”
倪默连连点头,还补充说交代了是柳源戏班沈佳期给霜老大的。
沈佳期更想不通了,当初倪默回来时被扒得干净,可见是遇到了回风寨的人,可是解药的事情为何没有动静呢?算了,与其想破脑袋,不如马上启程去回风寨,只是不知道白无垢在这段时间会不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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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老孙头给回风寨送了药,不多不少,依旧只有两瓶。
“又是这么点,我说孙老头,你打发叫花子呢?”霜满天摆着手中的两个小瓷瓶,脸很臭。
“殿下,你也知道,这药难得,需得寅时三刻黄泉花凝的露珠……”
还未说完,霜满天就给他打断了:“什么猪猪猪,那花我上次不是早给你搞过来了吗?”
才仅有一株,老孙头面露难色,内心叫苦不迭,我也很为难啊,每天就那么点儿露珠,半个月能收集到两瓶的材料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花他还得悉心照料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歇了菜,那他可就是要掉脑袋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黄泉花本就难得,世间加起来有没有十株都不知道,如今他们手头仅有一株,可谓是杯水车薪。
“殿下,微臣听说,现如今,芈氏皇宫里,有两株此花……”
霜满天听后微微点头,行,芈氏是吧,过两天就给他搞过来。
“我说孙老头,你要是加紧点研究出解药来,也不用天天早起采露珠。”
“这……微臣尽力。”老孙头心想,我的殿下啊,解药哪是那么简单就能给你琢磨出来的。就算发明出来了,还要试药,万一有毒,我可又要掉脑袋了……
想罢,老孙头摇摇头,没办法,年纪大了,脑袋不值钱了。
老孙头前脚刚走,霜满天就叫来赵亮身边的小跟班:“你们说上回沈佳期来过了,他有没有说把药送到哪里去?”
“沈佳期上次派人来,给了我们一封书信,里面写了个地点。”
霜满天点头,看来把无垢放在沈佳期那里是对的,沈佳期他心思缜密,做事又牢靠。
“信呢?是什么地方?”
“信……信不见了。好像是临初的玉什么的……多少号不知道呀……赵二哥着急如厕,把那信直接揣兜里,一时疏忽给忘了,后来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给揉了,零零碎碎的就拼出来几个字……”
一句话就记得一个“玉”字,怕是脑子瓦塌了吧,临初有“玉”名字的街巷几百几千条,如果柳源戏班不主动出现,这是要把半个临初翻过来呀。
霜满天气得掀桌:“赵亮我去你大爷的!把白无垢弄死了,你给我拿命来抵!”
沈佳期上次来回风寨,霜满天就把自己和无垢的关系跟大家坦白了。赵亮是霜满天手下的大将军,从前他只知道霜满天是白溟祉的儿子,现在他知道了白无垢也是白溟祉的儿子,居然还这么不上心。霜满天心想,看来这是土匪当久了,忘了自己为何会在回风寨了。
霜满天虽然有时候刻意疏远虐待白无垢,但那也是为了保护白无垢。之前说拿白无垢当威胁白溟祉的筹码,更确切说是叛逆的儿子和父亲闹的一场别扭。老爹他不愿意纠结长渝之战的种种,怕扰了和芈氏之间如履薄冰的和平,可霜满天咽不下这口气--那是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和挚爱的弟弟啊。
众所周知,耿安是三家之国。而今霜白两姓联姻,两家掌管权合归一家,就有了白家四年的在位时间,期间霜家监管辅佐。耿安上任国君是白溟祉,而今年是芈氏掌权的第一年。
霜满天不能求助芈氏,更不能暴露白无垢的存在,如今的芈氏早就不如当初,八年前的长渝一战都不知道有没有参与其中。反正对外宣称,白家的二公子霜满地命丧长渝,大公子霜满天不知所踪。
霜满天之所以敢把无垢的身份透漏给沈佳期,是相信沈佳期需要白无垢,把白无垢留在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才是最安全的,更何况,白无垢一向都不喜欢回风寨。
好好的王子落草为寇,这霜满天也不开心啊,不过他从小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风餐露宿,他不在乎身处怎样的环境。白无垢不一样,他从小锦衣玉食,长渝一战为奸人所掳,被人在饭菜里喂了慢性毒,那毒十分霸道,白无垢险些丧命,霜满天为了进一步保护无垢,迫不得已把他藏在回风寨。
白无垢的事情本像是沉寂多年的一潭死水,霜满天突然在寨里公布无垢的真实身份,就像往这潭死水里丢了块石头,让这潭死水泛起涟漪。他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回风寨将士能替他护佑好弟弟,毕竟这件事一直瞒在霜满天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今他以为有人可以同他分享这份压力,可谁知事情变成了这样。
看来这回风寨,也该整顿整顿了。
霜满天想了很多,当务之急,是要快点找到无垢,把解药给他,随即,他调了寨子里的大批人马,让他们去打探柳源戏班的去处。
找到柳源戏班就可以找到白无垢,一班子二三十人,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其次,便是整顿军纪。
霜满天眼见着跟前赵亮的小跟班,发问:“听说你们趁我不在山上,又赌啦?”
山雨欲来,那小跟班眼见着形式不妙,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赵亮呢,把他叫过来。”
霜满天话音刚落,眼前人如释重负,拔腿就跑。完了,大势不妙,老大要发毛。
没一会儿,就找来了赵亮。
“在回风寨久了,真当自己是土匪了?”霜满天脸上阴云密布,问他。
赵亮默不作声,心知惭愧,在军营里,霜满天就明令禁止众将士赌和嫖。这不是想着老大不在,一时鬼迷心窍,手痒想玩两把,谁知误了大事。
“嗯?你说说该怎么办吧。”霜满天面上含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见赵亮不应声,霜满天压低了声音:“军法处置。杖二十,扣三个月军饷。”
围观众人满脸黑线,老大,自打我们搬进回风寨以来,军饷为何物,从未见过……
“我们来这回风寨,是为了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我们虽暂时身为匪寇,但在我们骨子里,流的是耿安国将士的血,国不可一日无将。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耿安国的希望,是成千上万耿安百姓与死亡之间的关隘和屏障,大敌还未当前,我们怎么可以自乱阵脚?”
一番话说得赵亮无地自容,却也热血沸腾:“老大,我先跟着兄弟们一起去寻无垢,找到了再领罚。”
终于,有人在半道上碰到了沈佳期,向天空中发送了颗白色的联络信号弹,霜满天看到信号,带着药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二人去了戏班大院,白无垢看到霜满天,朝他浅浅地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天哥,别来无恙呀。”
“无垢……”看着白无垢额上冒着虚汗,俨然已经有发病的前兆,霜满天想去摸摸他,安慰下他,然后抱抱他,可终究理性大于感性,只是将药递给他,嘱咐道:“想家了就回来,回风寨随时欢迎你。”
可无垢的身份,连无垢本人都蒙在鼓里。
白无垢心想,他才不回去!好不容易跑出来,又不用干活,过上了米虫的日子。在寨子里除了晨练还要竞武,除了打劫还要打猎,每天凑齐三个菜都难,不打猎还没有肉吃,还是柳源戏班好。
此外,打劫真的是太危险啦。那些装扮是富贵人家的路人,有的可能是各国朝廷派出来剿匪的将士,敲诈勒索不成反被人家打得抱头鼠窜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费时费力,最后还什么好处都没讨到,得不偿失。
留下解药后,霜满天并未过多地停留,说了句“麻烦沈先生啦”就走了。
霜满天不确定有没有眼睛盯着他,反正他是不能暴露无垢的。大不了以后,等白家继位,多给戏班开开路子,打响他们在四海八荒的名声,再捧两个响当当的人物出来,也算是沈佳期帮忙照顾无垢的酬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