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期穿了件深灰色的褂袍,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背着手,高大魁梧的背影映在大花的眼眸中像是座小山丘。
小小的她心思细腻,早就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的娘亲抛弃了她,而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把她带回去。
娘亲为什么要把她和妹妹丢掉?大花不得而知,也不敢问,只是跟在沈佳期身后的一段距离内,紧咬着嘴唇,保持着和他一样的速度,踩着他的影子步步前行,乖巧且沉默。
沈佳期走得快,她就迈开小小的步子,加快速度,两步当一步走;沈佳期放慢脚步,她就紧跟着,大跨出一步。
殊不知,她这一举动完全被沈佳期看在眼里,沈佳期心里乐道:年纪虽小,却是个识时务的孩子,真乃可教之才。
两人就这么一快一慢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柳源戏班。
柳源戏班行走于耿安各地,居无定所,每每是接下一场戏的委托,就辗转去哪里,租个宅子,演完这一场戏,然后在附近茶馆戏楼开展些营生活计,直到接到下一场。
在耿安,柳源戏班名声响,想请的人不计其数,请得起的人却少之又少,不少人甚至以能请得起柳源戏班为自己单独登台唱戏表演为荣。
前不久,柳源戏班接到了一个员外五十大寿的邀请,出价甚高。他们从来不会拒绝高价,便收拾了整个戏班,马不停蹄地赶来了附近。
他们这次的落脚点,是个四合院,二十多口人住在一起刚刚好,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整个宅子有些凋敝了,白色的墙面上爬了些许斑驳的青苔,朱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了。
门敞着,门槛不高,沈佳期轻而易举地跨了过去,大花学着他的样子,很努力地大步迈过门槛。
进门右手边是一口水井,何婶正在井边洗衣服。整个柳源戏班,都是登台唱戏的男人,只有何婶除外。
这二十多个人大多数都是无家无口,四处奔走也无牵挂,只是靠唱戏混口饭吃,何婶则负责照顾他们在外的生活起居。
“哟,沈管事回来了呀。”
见到沈佳期,何婶打了个招呼,丝毫没注意到身形全被遮挡在他身后的大花。
大花见了何婶,也不怯懦,主动向她打了个招呼:“婶婶好。”
何婶这才注意到沈佳期的身后有个小娃娃,打趣道:“哟,这是沈管事家里哪个亲戚的娃娃呀,长得可真是水灵,这小嘴也甜的哟。”
大花模样讨喜,何婶见了她,很是开心,脸上的皱纹深深地纠结在一起。大花只是仰着头静静端详着面前亲切的妇人,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人模样有点像娘亲,内心不免一阵感伤。
沈佳期并不再应何婶,只是背着手,踱着步子,接着往里走,大花也不再接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往里看去,十几间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门前空地上的人各忙各的:有的手执朱笔在画脸谱,有的拿着行当在扎马步,还有人咿咿呀呀吊着嗓子。
眼前的一切都让大花觉得很新奇。
沈佳期领着她穿过垂花门,就抓住门旁边一个面相和善的男人吩咐道:“般若,你召集所有的人,我有事要说。”
那个叫般若的男人,三十出头,面上的妆容还未卸掉,脸色被涂得煞白,还敷了层厚厚的彩粉。他看见了大花,眼神顿了顿,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最后还是按耐住了,按照沈佳期的吩咐下去了。
不一会儿,院子的空地上,聚集了二十多个老老少少,他们都带着好奇的眼神,不明所以地打量着沈佳期身旁的小姑娘——柳源戏班除了何婶以外都是男人,沈管事领着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意思?
“后天就是周员外的五十大寿,咱们戏班很荣幸地被邀请去做登台演出。周员外平时很喜欢听戏,你们可要好好表现,不要扫了他的兴,事成之后,员外他自有重金打赏。”
沈佳期一番话说得振奋人心,柳源戏班的众人一时间脸上皆挂上了喜悦的笑容,四周响起了响亮的掌声。
沈佳期伸出了右手,示意众人停下来,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你们几个当天出演的人商量看看,安排哪几个曲目比较好。”
人群中有几个男人听闻此言,你望向我,我望向你,坚毅的眼神中暗含默契。
“同时,咱们柳源戏班即将迎来一位新成员,大家欢迎!”沈佳期把大花往前推了推,介绍给众人。
周围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大家好,我叫大花。”大花声音软软糯糯的,尽管年纪小,人却不卑不亢,笔直地站在人群中,落落大方介绍道。
私下里有人悄悄议论着:“哟,这么小,还是个女娃娃,能干嘛?”
大花悄悄地看了看人群,除了刚进门时看见的那个年纪稍微有点大的婶婶,这个叫柳源的戏班里,其他人全是哥哥和叔叔,甚至还有爷爷。
沈佳期扫了说话那人一眼,不怒已自带威严:“关于怎么处置她的问题,我会和班主商量,你们不用插手,干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
眼看周员外生辰将近,班主出去和周员外提前布置会场了,一时还未归来,这事也暂时没有商量的人,沈佳期索性丢了大花在院子里,打算先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大家伙儿纷纷凑了上来,你呀我呀好奇地都问两句。
“长得好标致的娃娃呀,你是哪里人呀?”
“我不知道,我们村子没有名字。我只知道,隔壁有婶婶,有叔叔,还有二牛大牛……”大花掰着手指,将身边的邻居们一一列举出来。
看来还是个小孩子,不懂太多问题,闻言,一些人干脆没了好奇的兴致,从大花面前的人堆里散了出去。
何婶抓了一把零嘴,塞到她手里,大花就坐身旁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吃起来。
人群中有个淘气的小男孩,跑过来一把揪住大花的辫子,扯得她的头皮生疼。大花发现了他,立马丢掉手中的零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周围人发现了事态已经超出了玩闹的性质,立马上前将两人分开。
沈佳期没走远两步,却听到人群中有异样的声音传来,意识到大花可能出了问题,怕不是受了欺负,立马折了回去。
好巧不巧,班主劳章驰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一推门便看见因为厮打在一起而被强行分开的两个孩子。
那个男孩叫叶童舟,他本来想着大花人小好欺负,顺手逗逗她的,却不曾想大花当了真。
只见叶童舟脸上被抓了好几道印子,旁边的大花正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他。
脸是吃饭的家伙啊!怎么可以说伤了就伤了,劳班主平日里没少跟大家强调过这一点,看着脸上花掉的叶童舟,他很生气,当即让一旁刚赶来的沈佳期去收拾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
“谁的错?”沈佳期用戒尺敲打着桌面,语气里满是严厉,问面前两个低着头的孩子。
“是他,他抓我辫子!”大花先发制人,听之前村里上过学堂的小伙伴们说,戒尺这个东西,是教书先生专门用来打不听话的学生的,那家伙落在手上,可疼可疼了,大花瘪瘪嘴,她可不想就这么挨了戒尺。
“是我,是我先动手的,师父你要打就打我吧。”叶童舟语气坚定,把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倒让大花觉得吃惊。
“手伸出来……”
叶童舟其实也就十几岁,相对于大花,他的年纪是大的,但如果不算大花,在整个戏班,他是最小的。
“啪!”一记戒尺重重地落下,打在叶童舟的手掌上,一阵苍白后,手掌上迅速泛起异样的潮红。
叶童舟望着沈佳期手中拿着的那把铁戒尺,努力稳了稳手掌,却不敢把手缩回去,因为他知道,那样会面临更重的惩罚。
“她才刚来,你就欺负人家!”又是一记响亮的戒尺声。
“弄花了脸,以后怎么上台!”
整整一百下,每一下落在叶童舟手掌上,他小小的身躯便随之一颤。刚开始很疼,他也不吭声,慢慢地,手掌上的知觉便被麻木代替,完全不知道疼为何物,等沈佳期打完的时候,已经皮开肉绽,戒尺上面点点残红。
真狠,大花看着叶童舟血肉模糊的手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她承认,刚开始是叶童舟不对,可是她没想到,他们俩仅仅是玩闹似的矛盾,就让眼前的这个小哥哥受到了这么重的惩罚。
大花突然回想起之前他一心揽下罪责的模样,心里好奇,难道叶童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惩罚会有这么严重,所以才替她受罚?
沈佳期揽过大花,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们,你知道了吗?”
这温柔宠溺的语气,跟刚才打小哥哥的狠厉完全不同,大花觉得现在的沈管事跟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班主看了看大花,眼睛里闪过一道质疑的光芒,好奇地问沈佳期:“哪来的孩子?”
“路上捡的,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还没有名字吧,叫花伶怎么样?聪明伶俐的伶。”
花伶,一生聪明伶俐,一世为伶人。花伶万万不会想到,这个看似简单的名字,就这么羁绊了她的一生。
“那要拿她怎么办?”沈佳期为什么带她回来,劳章驰其实心知肚明,因为他和沈佳期一样,在花伶身上看到了同一种东西。
那是一个坚定的目光,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妩媚。
“上台?”
“其实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何必问我呢?”
第二天,沈佳期领着花伶,当着全戏班人的面宣布,她,花伶,从今天起,也是柳源戏班的一名戏子。
女孩子是上不了台面的,花伶必须要以一个男儿的装扮登台。
这是柳源戏班所有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