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垢宝贝地把银子塞进衣襟里,又揉了揉鸡窝般的乱发,讨好地望着沈佳期,憨笑着。
“行,都依你。”沈佳期嘴上应着,心里却唏嘘,这孩子怕不是对“悍匪”二字有什么误解,为什么立志要做坏蛋,当个好人不行吗?
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傻不愣登的气息,还说要当大奸大恶之人,这能得偿所愿才怪。
白无垢得了银子,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回去跟霜满天炫耀一番。沈佳期也有自己的算盘,两人各怀揣着心思,并不言语,空气中弥漫着有默契的安静。
念着沈师父因为自己一句“想要个小师弟”,就绑了个人儿回来,花伶趁着大家不注意,想偷偷去柴房看看,这个小孩究竟是什么来历。
花伶记得,自己也是被沈师父捡回来的,不过半年时间,因为沈师父的保护和关爱,她从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变成了柳源戏班的团宠,收获了何婶和班里一众师兄们的喜欢。不管怎样,看见沈佳期对别的小孩上心,花伶就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去的感觉,心里很难受。
花伶好奇,为什么师父总喜欢在路上捡一些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呢?
一路疑惑着,却看见烛光下斑驳着人影,有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和白无垢攀谈着,正是沈师父。
“说说?为什么下山?又为什么想当个悍匪?”沈佳期蹲下,和白无垢并坐着。
“因为二当家嫌弃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也想做点什么,证明我不是无用之辈,能够像老大那样,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土匪。”大概是因为十两银子的缘故,白无垢放下戒备,对沈佳期有问必答。
“就这?”闻言,沈佳期笑了笑。
果然是小孩子,爱意气用事。
想着这个小鬼一时半会可能还不会回寨里,又有一番想出人头地的心思,沈佳期心中的想法又深了几分,也许这小孩真的不适合当个土匪,适合留在戏班呢。
“那啥,咱们商量个事呗?”沈佳期望向他,眼里的笑意蓦地收拢。
白无垢看着沈佳期突然严肃的模样,不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默不作声。
“我收你为徒,好不好?”见白无垢不应声,沈佳期又重复道。
前面已经得到了沈佳期不出卖自己十两银子来处的保证,白无垢听了这句话以后,傲娇地一甩头,随即倒在了一旁的草垛里:“不要!若说一定要干点什么的话,我想成为霜满天那样的大土匪,不!老子要当耿安国第一的悍匪,劫不义之财,救苦难之人于水火,还要杀光这天下的坏人。”
听完这一席话,沈佳期终于能确定,敢情这孩子不是价值观有问题,他只是对“悍匪”一词有些误解,只是心里藏着一个想要奋力追赶超越的人。
花伶趴在门上,听着两人的对话,却一个没注意,把门推开了。“吱呀”一声后,花伶又淡定地关上了门,准备离去。
“谁在听墙角,进来!”听到有动静,沈佳期怒吼道。
花伶局促地搓着手手,小脚一抬,跨过门槛,垂头丧气地跨进去,唉,被发现了。
又是你,这个孩子,怎么老是偷偷摸摸地听师父跟别人的对话呢?沈佳期心中愤懑,拉长了脸。可仔细一想,上回红柳的事情要不是因为这小鬼及时拿来了书信,不知道会有什么着落呢,眉头随即又舒展了几分。
倒是白无垢,看着偷听不成反而把自己推进坑中的花伶,觉得仿佛仙女临世。这是他长这么大见到的第一个小女孩子,回风寨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也只有偶尔下山打劫才能看到些年纪稍微大点的女子,这么小只,白无垢真的觉得超级好看,越看越喜欢。
“花伶来领取自家的小师弟。”见偷听被撞破,花伶倒也不觉得尴尬,大方承认道,眼里似是装着皓月星辰。
小仙女怎么说都是对的,上一秒白无垢还吊儿郎当地拒绝了沈佳期,下一秒就被自己打了脸,并未反驳花伶说的话,只是如捣蒜般点着头。
自此,花伶就多了一条小尾巴,天天鞍前马后,“师姐”前“师姐”后叫得欢快,皮得很,大有一副赖在柳源戏班不走了的仗势。
七月中伏还差三天,也就是太子宴会的前三天,白无垢却出了事。午膳过后,他整个人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不止,这可吓坏了众人,赶紧为他寻了大夫。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大夫来了,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先生,一番望闻问切后,老先生拿出一根银针,扎了白无垢的手臂。
十几针下去,白无垢停止了抽搐,眼神也恢复了正常。
哪知恢复意识后白无垢第一句话便是:“去回风寨,让霜满天把解药给老子,不然老子死了,他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
“我带着你一起去?”沈佳期提议。
大夫说白无垢中的是一种罕见的慢性毒,没有特制的解药是解不了的,说了句“老夫无能为力”,背着药箱就溜了。
“老子不想回去了,你告诉他,最好不要让老子死在外面,不然老子变成了鬼也会半夜去找他的。”
沈佳期打算亲自去会会霜满天,问一些关于白无垢的问题,顺便给无垢带回解药。
“你告诉他,这十两银子,是老子劫的。”白无垢赌气地丢过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得沈佳期胸口一疼。
白无垢本来是想在山下玩一阵子,然后上山跟霜满天炫耀自己“抢”到十两银子这件事。可是旧毒复发,让白无垢气不打一处来,霜满天这个小人,为了控制他,居然用下毒这么卑劣的手段。
沈佳期捡起来一看,不是石头,是上次给白无垢的那块白花花的银子,真的是被白无垢逗乐了,都什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这十两银子呢。
依旧是足下如踩了烙铁般滚烫,沈佳期一人一马去了回风寨。
给山大王拜山头,见面礼是白无垢的十两银子。
霜满天盘着手里的银疙瘩,哭笑不得,不错,这小子长大了,硬气了。面上无动于衷,霜满天心里面却庆幸白无垢不在身边,不然他一定想办法揍死他,居然敢一个人跑出去这么久,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可听说白无垢身上的毒又复发了,霜满天眉头一皱,从抽屉里掏出了两个丹青瓷瓶,递给沈佳期。
“他要,便给他咯,不然死了可就不划算咯。霜某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什么赔本买卖,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说法罢了。霜满天心里有个全回风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秘密,这白无垢,哪里是什么将军遗孤,这是他八年前在长渝一战中拼死护下的亲弟弟,白霜两家家主的亲儿子。
霜满天把他藏在了回风寨这个土匪窝里这么多年,现在想想,也许是时候该出去了。等搜寻完芈家的证据,便万事俱备,届时他只差一阵东风,而这阵东风,很可能就是沈佳期。
赵亮看着两人的聊天,愣了神,当初霜满天就是想把白无垢留在身边,可现在,为何又放任不理,任由他去别处撒野,插了句:“大哥,这……”
“反正这药是慢性的,他暂时又死不了,白无垢还会回来找我要解药的,既然肯留在你那里,就说明他也不是无处可去,你也需要他,不是吗?”
心思被一语道破,可沈佳期觉得面前的人话中有话。
沈佳期的确需要白无垢。从第一次见白无垢,他就觉得这个孩子不一样,装束一般,身上的玉佩却是价值连城的真货,身份必定非富即贵,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戴着这么贵重物件的人,竟然在路上打劫。
“可他想当个悍匪啊。”沈佳期无奈,笑道。
“要是说他这是在怪我把他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信吗?”霜满天媚眼如丝,笑得花枝乱颤,这其中缘由他是知道的。
白无垢十岁那年,霜满天带着他去抢劫。那年遭遇了饥荒,铁岭山上留宿了很多灾民,人多粥少,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次他们抢了一个卷钱跑路的贪官,白无垢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因为有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看着霜满天被众星捧月般夹在人群里,白无垢牙缝里吐出了“我以后要当个悍匪”这句话。霜满天在旁边听了,却不以为意,在心里暗笑他没什么志向。
“无垢,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取名字叫无垢吗?未经俗世,一尘不染,这就是他。他白无垢还是一块未经开凿的石头,到最后是成为玉石还是烂泥,全凭沈先生怎么去把握了。”
白是耿安国国姓,现如今朝内形势大好,也没听哪个王爷公子满城风雨地找着自家的儿子,这让沈佳期有些许的纳闷:“你们到底是谁?”
“一个月份的解药,吃完了记得来拿,目前就配了这么多。”霜满天似是笑得随意,并不答他所问,这让沈佳期更是琢磨不透。
沈佳期说不清楚霜满天这是关怀,还是无可奈何,问道:“你这么做,真的好吗?”
既然在意,又为何用毒物牵制住白无垢,既然不在意,为什么又害怕白无垢死了,这着实让沈佳期不解。
“好呀,谁让他是我的弟弟呢。”
霜满天语惊四方,众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唯有霜满天,淡定地啄着杯盏中的茶茗:“嘘……都不要外传,今天之前除了老白老霜,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
前一秒还是震惊脸的赵亮恍然大悟,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老大和白无垢那小子一直有这一层纠葛,原来八年前……
既是贵胄之家,为何流落荒山?既是千金之身,为何蛰伏戏班?沈佳期打破沙锅问到底,霜满天故弄玄虚,拐弯抹角,避而不答。
见从霜满天嘴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沈佳期索性决定离去。
“沈老板,替我向无垢问声好,照顾好无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答案的。”霜满天送沈佳期到寨门口,临别前嘱咐他。
沈佳期脑子里装了无数个疑问,就匆匆下了山。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从霜满天嘴里问不出所以然来,或许可以尝试去问问白无垢。
一到柳源戏班,沈佳期立马抓住了陪花伶玩泥巴的白无垢,问道:“你是谁?”
白无垢根本不懂沈佳期的意思,像个纯良无辜的小孩,眸子清澈明亮,答道:“白无垢呀。”
沈佳期又捏了捏他身上戴着的那块玉佩:“这个玉佩是你的?”
白无垢倒是一点不介意,摘下来给沈佳期看,仿佛这还不如前几日给他的那十两银子宝贝,“对啊,我从小佩戴到大,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他并不知道这块玉佩是个宝贝,沈佳期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换了个思路。
“你家在哪里?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家?我没有家,从我记事开始,就住在回风寨。回风寨就是我家,寨子里面的哥哥叔叔们就是我的家人。”
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沈佳期见从白无垢身上也问不出来什么,索性放弃了,把解药交给他,又把霜满天交代的服用方法告诉他,再把临别前霜满天交代的关怀的话传达到位,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倒是白无垢,发现了花伶的存在,像捡着宝贝似的,有事没事就缠着花伶。花伶有了新的玩伴,也不像以前那样缠着叶童舟,叶童舟醋意自心底翻涌而起,可偏偏又嘴硬,并未表露一二。
至于收徒一事,在小花伶的鼓动下,沈佳期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白无垢最后勉强同意当他的半个徒弟。
白无垢本来就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讲大道理他是不听的,至于唱戏,还要看他一个小破孩心情好坏。他心情大好的时候,也会手舞足蹈地练些把式,沈佳期踱着步子走过庭院,偶尔会往里张望几眼,见此情景,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