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不解的眨眨眼睛:
“可他们说,两百余年之间,她只爱了时竹老祖一个,五年一冲紫极塔,也是为了时竹老祖。”
赤夏苏台闭目,仰起头,咽下眼中的泪水,望着炎炎烈日,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她不爱,她是可怜我们。”
小孩不懂:
“为什么会可怜呢?”
赤夏苏台没有答,因为他们出生在赤夏家,因为他们身不由己,因为她看见他们未来的命运与结局。
他有时觉得,凌霜的双眼透过他们,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人的影子。
兴许在她的心中,他们可恨,可憎,但却惹人怜惜,不舍。
但如今,她已经完全不再看了。
那双金灿的双眼坚定不移,她不在动摇,不在在乎。
那在是非对错善念中挣扎考量的心,在七日的等待中随着时间流逝,一同死了。
赤夏苏台至今仍旧记得最后一日,那双眼,犀利的穿透人的思想,将凶残暴戾烙印在人的脑海里,如庞然巨兽用看食物一般的目光打量他们。
她认清了一个现实,并不在做梦了。
齐盛祖师的确让她认清现实,但她却也没有向任何人伸出手求援,这与他们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她说,我即是黑暗本身。
一个纯粹的黑暗是不会绝望的,因为没有光照的进去,也没有在下坠沉沦的余地。
那一日,他们没有懂这话的言外之意。
她在说,现在该他们绝望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三日后,齐盛少铭是被人抬着到塔外的,看似奢华的步辇,雕刻的金纹是金乌展翅,其紫檀木的座椅上坐着的是人干一样老的抽巴的齐盛少铭。
他们落下步辇等了好久,直到齐盛少铭发出微弱如同气喘一般的哼叹,伸出干瘪如老树枯枝的手,示意身旁之人搀他起来,尘封已久的塔门轰隆隆的自外而内的主动大开,像是盛大的邀请。
那门开的太早,开过迅速,齐盛少铭的脚甚至还未落地,大门便迫不及待的为其敞开全部。
黑雾在其中向着两侧褪去,聚拢在塔顶,坦荡荡的塔底一览无余,像是无声的催促他快点。
影卫将人搀扶至塔外,然而第一个跨入塔内的人,突然松了手,齐盛少铭为此失了平衡,当场跪摔在地跌坐门前,很是狼狈。
来不及愤怒,那率先进入他中之人便已经在众人的注视下悄无声息的化为一堆尸灰。
齐盛少铭明了,推开身旁搀扶他的影卫,声音老迈嘶哑的听不出个人样:
“拿杖来。”
于是影卫在他手中塞入拐杖,将他搀扶起来,告退站在一边。
他们目送齐盛祖师拖着缓慢的步伐,脚步沉重的一点点挪动着身躯,他呼吸急促发出低喘,直到塔门在次轰隆隆关闭。
凌霜的笑声自头顶盘旋而下,黑色的影子分为树个,盘旋在齐盛少铭周遭:
“瞧瞧你这样子。”
“就像一条要被水淹死的鱼。”
“你是要被空气淹死还是怎样?不过几步路罢了。”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魑魅魍魉一般徘徊在其左右。
齐盛少铭苍老颤抖的声音在其中回荡:
“凌霜……”
妖刀之间,一道人的身影自其黑雾中汇聚走出,好似一轮皓月降临黑夜,银白的发垂落至腰间,金灿的眸比星河还要闪烁。
她笑得璀璨,耀眼夺目,在黑暗中的三十年没能夺走她的年轻貌美,没能夺走她冷峻的容颜,反而令她越发闪烁。
齐盛少铭忍不住因恐惧而颤抖,他的力量早已飞快的流逝,身体不过在短短一年之间便垮下不成样子。
现在他无法抵制她的力量,那是经久不衰,是永恒,是无限。
凌霜没有张口,周遭的漆黑影子却在共鸣发出声音:
“你觉得我在这受封近三百余年中一直在想些什么?”
齐盛少铭疲惫的强撑身躯,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法起身了:
“我不知……”
她的脚步轻快,绕着仍旧被金纹锁链束缚的刀身转了一圈,对他笑:
“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个人,然后我发现,我是一个灾祸。我走到那里,那里就毁灭,我所爱的,珍视的都会死。我触及的都腐朽溃烂,陷入咒诅的泥潭。”
她抬手,修长白皙的指尖就凝结出漆黑的蝴蝶:
“一个怪物还装作人的样子,实在是太恶心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赞成过晾石的话。”
齐盛少铭喘着粗气,赤夏晾石,赤夏家第一个培养用情谊欺骗凌霜的人。
他们当时以为只有亲近之人才有可能使用她的力量,但赤夏晾石并不够格,甚至临死前说了真相求饶,无果后便自暴自弃说了心底所想的真话。
齐盛少铭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让他闭嘴的,一颗碎石,击穿他的头,尸体挂在刀身上,即便死亡也无法使之松手。
凌霜托着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正常蝴蝶模样的祟影,用指甲挑逗着那瘆人的长满红斑的翅膀:
“我总是会重蹈覆辙,一次又一次。”
齐盛少铭终于认识到了错误,他已经站不住了,如今年迈的身躯使站立都是奢侈,他颤抖着俯下身,跪下:
“我错了。”
凌霜翻手,将其那一缕蝴蝶样貌的煞气捏碎:
“你没错。”
齐盛少铭不可置信的抬头仰视,但却没有看到半点人形,只有森森黑影怨气聚拢成的一团,自其中发出共鸣:
“错的是我。我一次次在黑暗中沉思,愈发觉得自己错的离谱。我自脏污泥泞中来,即便成为这副模样,仍执念着要像人一样活着。”
那些声音回荡在塔中盘旋,眼前的影子不断的抖动化成一个个怪异的形态:
“我就该烂在地里,我没能趁我能死的时候掐死自己,所以我再也无法解脱。我错的彻头彻尾,我错的讽刺可笑。我曾经像是个人,但我现在可以任何东西。”
说到这,那些开始一个个黑影更为详细的变化,其中一个变成矫健的狼跳上刀柄发出狼嚎,随后又凝结出一只威风凛凛巨虎,虎啸震耳欲聋,亮出爪子飞扑下那狼与之扭打一团,活灵活现。
那声音还在诡异的回荡,时而听起来如同碎碎低语,时而像是阴森森的咒诅:
“我可以是附离…山君…鸱鸮…毒虺。”
周遭的秽影在接着是凝结成鸱鸮,扑打着翅膀从塔顶飞下背对着落在刀柄处,骤然将头扭转至身后,发出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显得异常恐怖。
一条游蛇自齐盛少铭身旁阴暗爬过,席卷着嘶嘶阴寒,对准那刀柄之上的鸱鸮,弓起身子,一冲而上厮杀一团。
很快那影子散去,伴随着四面八方的碎念,在此汇聚成一道洁白的身影。
“我还是一把势不可挡,不会因岁月腐朽染上锈霜的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