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警报 第31章 星象师

沈东鹏回中子屋，换上长衫，对着镜子详细地梳妆打扮，仔细地刮掉嘴角的胡茬。他左瞧右看，严谨地审视自己的装扮、发丝、表情、举手投足，力图在接下来的表演中万无一失，风采尽显。

推开小门，沈东鹏挤过闹哄哄的众多面孔。他不得不坐在吧台，抿着味道奇怪的酒，举着酒杯跟人乱碰。

通过装束，沈东鹏辨认出场内有洗衣工、刷碗工、掏粪工、肉品分割师这类劳工，有些人穿着跟他款式一样的长衫，只是裁剪、质地更加简陋、粗糙。

注入的烈酒犹如一条毒蛇吞咬他的内心，一种强烈的羞辱感攥住了他。沈东鹏心里翻腾着毒汁调制的原浆，肮脏、龌龊，一群废物，沈东鹏按下极度厌恶又愤怒的情绪，他意识到，他被四眼井的那个乐桥戏弄了。

沈东鹏指望的事没有出现。他心里气得直发抖，竟让他和这些卑贱的人在一个酒场。他真想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关在劳教场，生生世世不得出来污染这个世界。

他必须赶快离开这种地方，他站起来，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沈东鹏转头，瞥到他黑袍的白色内衬，知道这是猎手的头领。

木叶朝他点点头，脑袋倾到他的耳朵边上，对他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沈东鹏想拒绝，脚步却跟着木叶。

吧台后有一张隐秘的小门，穿过亮着幽蓝暗光的长长隧道，推开门，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房间里有三个还是四个人，他们的身体相互缠绕在一起，木叶走近，掰开一个人的肩膀，侧身问沈东鹏，“想要哪个？”

沈东鹏沉默不语，他的脑袋中飞速闪过，这是通过考验的诱饵、圈套、还是陷阱？

沈东鹏一直不吭声。有人凑上来，一手圈住他的脖子，一手抚摸他的身体，那人像蛇一样缠住他，吻着他。沈东鹏努力保持冷静，作为一个头脑清醒、有追求的成年人，沈东鹏懂得自己该干什么，尤其在不清楚状态的情况下。

沈东鹏站着，脸是严厉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副壮烈献身的样子。终于，他挺不住了，他喘息着，手在抽搐，他觉得被那人紧紧贴住的地方压得发疼，他极度渴望推杆入洞，就在此时，木叶边系袍子，边拉着沈东鹏说，“走了，到点了。”

沈东鹏感到一阵虚脱，身体热烘烘的。他连灌了几杯烈酒，木叶正跟他解释，他脑袋恍恍惚惚，没听见开头那部分，只听木叶继续说道，“到了这里之后，每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在乎了，都心甘情愿，想永远呆在这里，你怎么了？你得承认，你喜欢这个地方。”

沈东鹏一言不发，疲惫不堪地坐了会，接着平静地转过头，说，“这些人中邪了。”

木叶哈哈大笑，“对，你这么说也对，同一个人，在上面和下面完全两个样，当初我也不敢相信，没亲身经历过，根本没理由去相信那些奇谈怪论，仅凭别人说说，和自己亲身感受，完全两码事。”

沈东鹏冷冷地说道，“可笑得很，真理是什么，和这些毫无半点关系。”

“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庸俗，荒谬，简直胡扯。”

“这些有什么不好，是人，就得承认有**，人的**无外食色性，没日没夜，摸爬滚打一年，风天雪地的，歇几天，喝点酒，放松放松，心醉神迷，忘掉烦恼和忧愁，多美妙。”

“看不出来，粗鄙的人还有诗情画意的一面。”沈东鹏嘲讽道，“我只能说这地方安排布局很巧妙，气氛管理不错，如何形成这种局面的我不清楚，回到现实，人人都把这种东西奉为真理，那世界要完蛋了。”

“哦？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木叶感慨道。

沈东鹏行到现在，很少有人再敢对他这样评头论足，他压下心头的不悦，端起杯子抿了口酒，用手指敲打着桌子，说道，“这么容易受诱惑，也难怪这些人只能刷刷碗、洗洗衣服，干这些劳力。”

木叶奇怪地看着他，“你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我给你讲吧。人想摆脱这样的困境，必须克制自身的这些**，我们来这世上是干什么的，可不光是为了吃喝玩乐，成年人要理智行事，看那些人，成什么样子，极丑，极恶。”沈东鹏瞥了眼场内的人，继续说道，“真理是什么，真理就是理性和科学，以德行事，以理服人，你大概不清楚，我猜你想都没想过。”

场内有人开腔起了个调，跟着有人唱起来，一些人抱在一起，在地板上滚成一团，有的人趴在地上像狗一样爬，有的人仰面朝天，四肢乱蹦，像一个翻壳的乌龟，也有人独自坐着，默默地闷头喝酒。

木叶扫了一眼，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很快乐。”

“肤浅。”

话音刚落，那边的人按捺不住，推推搡搡，有人去抢另一个人手里的酒杯，眼看要扭在一起，打起架来，旁边起哄的，见势不妙，醉醺醺的，端着酒杯远离那两个看起来即将要打架的人。

这时，其中的一个人被推倒，跌在地上，突然，从天花板顶头射下一束光，照在那两人的身上，那两人在白光的投射下，即刻化为一滩血水，血水渗在地板上，顷刻间消失不见。叮当两声，两枚乐币滚落在地上，酿造师从吧台后面走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乐币，笑眯眯地说，“继续，继续，管饱喝足。”

沈东鹏看得口瞪目呆，这样类似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不知演绎过多少次了。苦于现实条件的约束，他甚至无法明目张胆地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以他的身份，仅仅谈及这些，什么人道、人权，那些诅咒便会铺天盖地而来，“恶魔，”“刽子手。”

扰乱公共秩序的人就该严加惩罚，以儆效尤，沈东鹏对这样的惩罚很满意。

沈东鹏心满意足地喝了口酒，抬头盯着木叶，“问你个问题，你知道这怎么回事。”

刚说完，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猜你也不知道。”

木叶没有接话，他蹙着眉头，将椅子往后推了推，一口饮完杯子里面剩下的酒，转身说了句，“我回去了。”

他朝出口方向走去，抬眼见到重明和参盛，祂俩并排走着，门合上，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门的后头。

参盛是观星台的星象师。听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到这里喝两杯。他有一套固定的法则，每次从观星台下来，他只在固定的时间喝两杯酒，分毫不差，然后离开这里，回观星台。

因此，见过他的人不多，即便见到他，大家忙于自己的事，也大多不会注意到他。

木叶加紧几步，跟在祂们后面，门打开，外面空无一人，小桥流水，拱桥对着执事广场下来的那根柱子。

此时，重明和参盛，正通过一段幽暗狭长的隧道，隧道通往观星台。

观星台在龙血树林，它坐落于其中一棵龙血树的树冠顶。

重明很早就听母亲讲过龙血树林。那些扑朔迷离的故事让她对龙血树林充满好奇，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一点点地扩大自己的安全区域，不过，她还没想过去龙血树林瞧瞧。

母亲从不阻止她外出，但一直告诫她，要小心。

有一天，重明在水里潜浮，她冒出头，看见一只夜鹭立在枝头，重明望着那只夜鹭，夜鹭也望着她，重明挥动手臂，掷出长矛，夜鹭扑闪翅膀，挨着水面缓缓滑行，滑行了一段路之后，它又定在另一杆树枝上。

连续几次，都是这样。重明扬了扬头，朝夜鹭大喊，“你这个家伙，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

夜鹭在前面飞，重明在后面追。夜鹭飞过湿地，越过沼泽，又穿过湿地，重明跟在后面，再一次，重明的头从水里钻出来，突然，一堵墙迎面扑向她，传闻中的龙血树林就在她眼前，高高耸立的树木，树与树之间黑黝黝的空间，像一双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她。

夜鹭站在那里，望着重明，好像等了她很久。重明又好笑又气恼，她从水里爬上去，夜鹭扑腾着翅膀往龙血树林里飞。

夜鹭的两只眼睛像两盏射灯，夜鹭飞过的地方，沉幽幽的黑色马上被明光照亮，重明跟着夜鹭，夜鹭突然在一棵龙血树前停住，立在哪里，两腿交换，抬起又放下，好像在跳舞。

重明被这只夜鹭逗乐了，但下意识间，她挥起手臂，手里的长矛被她扔出去。夜鹭扑闪着翅膀，腾空飞走了。长矛插入龙血树的树干，一块树皮像舌头一样吐出来，伏在地上，树干露出一个门洞，树干中间是空的。

重明踩着树皮地毯，走入树干内部，地上的树皮顷刻间又合上，里面一片漆黑，重明感到自己在飞速上升，突然，眼前一亮，她看见一个半球形的房间，房里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魁梧、强壮，皮肤黑黝黝的，凝神逼视着重明。

“你是谁？”

“你不认识的。”

“你不想告诉我？”

“我要想一想。你是谁？”

“那好吧。星象师。”

“这林子里还藏着你这样的人。”

“人都说这是墓地，住着恶魔？”

“好像听人说过，不记得在哪听的。”

“既然来了，是不是好好领略一下？”

“那就领略一下吧。”

重明踏入了一片陌生的天地。祂们爬上树冠，坐在冠顶，参盛拿来一统双目镜，祂们迎着光，吹着风，透过双目镜，往域那边瞧，重明看见风车像蚂蚁一样在横贯域内的街道爬行，轿子像瓢虫似的飞起又聚集。到天黑，四眼井灯火通明，大家在夜色中欢聚、歌唱，建起一个新的世界，共同度过夜晚的时刻，到天亮，这个世界又一哄而散，各归各位，界限分明。

“觉得有趣吗？”

“当然。”

“我起初到这儿，这儿黑沉沉的，真是凄惨，后来发现，这倒是有点意思。”

参盛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说，“猎手就是在那些山里狩猎。”

“你也见过祂们狩猎？”

“那还用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猎手们狩猎，尤其猎手和猎手之间的斗争，猎物倒是其次。”

“像你这样？”

“不，你真想知道，不能光听我说，要亲眼看看。”

“你也没亲眼见过。说起来挺简单，谁都可以当猎手，想进域的猎手只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被饿死、晒死、冷死，有个窝，就放心了。”

“我只想永远待在这儿，闲时像这样吹吹风，平常在房间里做事，不挨饿，不发愁，就这样一辈子。”

“其实才不是这么回事。”

“你不同意？”

“不知道，就暂时当这么回事吧。”

“是的，我在想，今年的天气不寻常。”

“预测失灵了？”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时不时冒出来。”

“你也做不了什么。”

参盛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星象台的作用，运行、预测机制，统统讲给重明听了。

刮风、下雨、打雷、落雪，实际上，参盛所要做的只是定期输入未来某天的时间，那天的天气状况将精确地显示，参盛将这些天气预测提交执事，执事再向域内的人发布，域内的人根据天气状况安排自己的每日行程。

重明没来的时候，参盛并没有那种感觉，重明走了以后，过去不曾有过的那种寂寞之感常常闪现。一头钻进这片林岛，举目尽是千篇一律的龙血树。祂们在真理院喝了两杯酒，星象台的地下隧道直通真理院，祂们站在树冠顶，极目四眺，今夜的四眼井依旧火树银花，只是行人极少。

“没有你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支撑过来的。”

“我一有空就来找你了。”

“这我知道，可我就想，你要是能常留在这里就好了。”

“行不通。”

“行得通，好像你不想让我说。”

“你说吧。”

“只要你不讨厌，你完全可以凭本事穿上长衫，永久的留在域内，当然，前提条件是，不出意外，活着。这里，你想待多久都行，这里完全由我做主。”

“你这话有理。”

“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说话也那么有趣。”

“还有其她姑娘来这里？”

“我对姑娘没什么研究，我心里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你今天想谈这个？”

“你不想？”

“晚上醒过来觉得寂寞？”

“有吃有喝有住的还可以，这里的风景相当美，你来了，出乎我的意料，原来以前那么平淡乏味，我常常想你呢。”

“那可太糟糕了。”

“我不该想你吗？不要那么说，我想我会伤心。”

“倒不至于。你要好好琢磨琢磨这事。”

重明伸手摩挲着参盛的脸，顺着那棱角分明的下颚一直抚到脖颈。参盛在昏暗的夜色中盯着她，接着，她感到，他的胳膊搂住了她，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那里。重明心中涌现出一种难以忍受的情绪，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他的身材，他外表中那一切咄咄逼人的东西都和现在这吻交织在一起。

她挣脱他，一口气穿过黑暗，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到了龙血树林边缘，她才定在那里，她向四周看了看，她紧握双手，眼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