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了。重明看见浑浊的泥沼和清澈的湿地,泥沼湿地界线分明。她顺着水草飘动的方向游走,像鱼一样穿梭在小岛与小岛之间。她从水里探出头,双手趴在一座小岛的边沿,抬头望着顶上的星空,她晃了晃头上的水珠,双臂弯曲,双手用力一撑,整个身体像鱼一样跃出水面,双脚腾空,落在地上。
母亲编了八个背篓,每个背篓里放满了肉干和草药。
母亲抓紧一切机会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母亲看见重明,就仰起头,停下手中的活计,欣慰的样子转瞬即逝,转而代之以淡淡的忧愁,她的这一部分隐藏在暗黑色的夜中。
当重明说,她要当最顶级猎手的时候,母亲总是纠正说,有志向的人要成为传奇。这有什么不同呢。母亲说重明要自己去找答案。重明满怀希望地离开家。她不仅是一名猎手,还是站上祭台的猎手头领。母亲说,她这是沾上了好运气。母亲在她的衣服袖口缝了一个内里,里面暗藏香袋。万一发生不幸,香袋能驱魔辟邪。
母亲说她料到今天是个好日子。她提醒重明,凶残的猎物通常站在光的亮处,等你放松警戒的时候,一口咬断你的脖子,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母亲给最后一个背篓装上顶盖。母亲想得非常周全。兽皮背带衬上宽厚的羊绒垫,避免粗制的兽皮磨破皮肤和衣物,母亲还制作了八个皮革水壶,每个水壶外表都烫上猎手的名字。
母亲就是这样。她说每一天都是新的,重新出发当然一切都要是崭新的。她总是把小岛打理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母亲把八个背篓摆成崭齐的一排,重明坐在木头椅子上,她感到异常的平静。
登上小岛,内心的那些烦恼、彷徨、恐惧都显得格外悠远,它们仿佛瞬间被凝固在寂静的期待与喜悦中。等天一亮,重明就要出发了。
母亲问重明,这么久没去稻花谷,猎手们的模样没变吗。
重明打着盹儿,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又醒了。她记得上次去稻花谷的时候,一路上,她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祂们还会像去年那样视她为头领吗,还会心无旁骛地完成艰辛的狩猎任务吗,最后还能圆满地登上祭台吗?
一路上,重明假设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最坏的情况是,祂们重新选择自己的头领,或者祂们中有人自己组队做头领,重明这样想是有依据的,狩猎是生死搏击的战斗,为了赢,死于战斗中的猎手太多。
每个猎手虽然无法寄希望自己身处一个必赢的队伍,但肯定不想自己在一个看起来必输的队伍。
事情就是这样。
几个人认同一个共同的头领,头领去执事厅,注册登记,每个猎手的名字登记上册,一个狩猎队伍就这样确定了。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白色火球熄灭的这一段时间,这些猎手将死死地绑定在一起。凡不是本组的猎手,都是敌人,敌人见面,分外眼红。
头领,或多或少是一个队伍中猎手们心中的依靠。
重明一向把猎手看作独来独往的群体,她发现想进域的猎手都喜欢拉帮结伙,她就茫然若失。
还在重明的少年时期,她就手持长矛在山川原野追逐野猪、野兔,长矛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后来,她也使用弓箭,她娴熟的狩猎技巧总让人想起原野上奔跑的豹子。
重明没有向猎手释放过她想再次结伙的音信,或者是祂们也从来没提过,即便提过,也被重明有意地忽略掉了。
排名前五的队伍获得居住稻花谷的许可。重明没有去稻花谷,她觉得一整年待在稻花谷,只剩下没完没了的沉闷。
她一走进域内,那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总让她觉得,随时随地刮着一股压抑的季风。
上一次狩猎,登记、核算、宣告,虽然她获得了一个好名次,但她并不开心。血祭之后,重明手持长矛急匆匆地从域里奔出去,回到域外的湿地浮岛。她无法解释自己焦躁不安的原因。她看见远方天空突然飘荡着一道道绿色光带,忽明忽暗,轻盈地跳跃舞动,她问母亲,域真是个好地方吗?
母亲说,世界很复杂,仅仅用一个好字或坏字不能概括。
“他们像着了魔一样想进去。”
“你记得地上的那些标记?那些标记都是猎手放的,外面的猎手更多。”
“祂们去哪里了?”
“只有沿着祂们的标记走才会知道。”
“哦,父亲也是吗?”
“他是个优秀的猎手。”
“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只有自己走了才能看清沿途的风景。”
“他们说进入域里,就是逃离了苦海,为什么域内域外完全不一样,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很久以前,地上的妖魔鬼怪羡慕天上的神仙逍遥自在,神仙的殿所美轮美奂,妖魔的宅地贫瘠残酷,即便如此,妖魔还要费尽心力,管束地上的鬼怪不去干扰神仙的生活。有一天,妖魔鬼怪厌倦了那样无休无止地奔命,他们商量好,乘那些绿色的光飘到神仙的界地,”
母亲指了指远方天空一道道绿色的光带,继续说道,“神仙和妖魔从一颗星打到另一颗星,最后,双方都累了,拟定一个协议,双方各派一名代表,看谁单手托起神居住的星,谁就赢得那颗星的居住权。论蛮力,神仙比不过妖魔,论心计,妖魔比不过神仙,神敢提这样的建议当然是胸有成竹,妖敢答应当然是对自身的蛮力有信心。结果是神赢了,鬼很不高兴,看出神是怎么作弊的,妖一怒之下,单手托星,把神居住的那颗星扔到了这里。残余的碎片就是现在的域。”
“嗯,也就是说,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难怪猎手争着抢着去里面。”
“可能是,可能也不是,这种古老的故事一开始有真实的成分,后面传着传着,就变成人们想象中的样子,像茶余饭后的谣言,唯一真实的情况是,吃饱喝足的人总要聊点什么东西解味。”
“这个故事里面,妖魔鬼怪不应该毁了神的星,怎么能因为羡慕就毁掉别人的安身之所。”
“凡事不可由结果来批判表面上看起来作恶的那方,先要回答一个问题,同为人,为什么后来有人成神,有人变鬼。”
“嗳,母亲,”重明撒娇地摇了摇母亲的肩头,轻声地唤了一声母亲。
“明白了吗?”母亲问道。
重明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明白。”
“慢慢想,想不通的事情走多了自然就明白。”
天刚泛白,重明解开系木筏的绳缆,八只背篓放了两排。
母亲沉默不语,默默看着重明跳进水里,她递给重明一片桨叶。母亲说,游累了就上来划桨,木筏顺水漂流也能上岸。
重明牵着绳缆,像水牛背犁一样,慢悠悠地朝既定的方向走,对于重明来讲,在陆地,她是奔跑的豹子,在水里,她是长脚的游鱼。
重明游了一段路,探出头,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一只黑乌鸦立在木筏的前头,看见重明露出头,呱呱地叫了两声。
昨晚重明回去的时候,黑乌鸦已经睡了。今天一大早,它闻到重明的气味,迅速扑动翅膀,一路探寻,悄没声儿地落在木筏上。
“你来了?”重明双手趴在木筏上,“来跟我说平安吗?”
黑乌鸦呱呱的叫了两声,它衔了一片泡桐叶放在脚下,长喙啄在泡桐叶上,敲得木筏笃笃作响。
“给我的?”重明看着泡桐叶上的图案,黑乌鸦呱呱地叫了两声,拍击着翅膀。
“我要走了,祂们都在等我。”重明直勾勾地看着乌鸦那双黑溜溜的圆眼睛,那眼睛好像包着无边的黑夜的中心,重明觉得自己对着一面壁直的黑暗,她快要撞上去了。
黑乌鸦又呱呱地叫了两声,从木筏上一跃而起,怕打着翅膀飞走了,悄然无声。
重明浮在原地呆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世界在她前面,队友在她身后,当她放眼远望时,灰蒙蒙的尽头看不见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迟疑片刻,逆水拖着木筏往泥沼方向游动。
星形的执事广场,那是壮丽的大典正式转换为残酷比赛的地方。
重明看见大部分猎手已经换上束身黑袍、紧腿长靴的猎手服,她作为头领,黑袍上补了白色的衣襟,长靴两侧绣了金色的丝线,以示区别。一眼扫过去,黑白分明,所有人的命运就此休戚相关地联在一起。
所有人面临的危险和困难是一致的,都试图通过狩猎这一方式进入域里。穿上猎手服,平时隐于暗处的地位尊卑、责权分配跃于明面,连平常面色开朗的木叶,此刻也一副阴沉的样子,他们用这种形式和做派强调自己至高的地位,加强纪律,强化自己不可侵犯的威严。
重明不想寻机显示这种权力和威严。
重明全神贯注地观测太阳的动态。
同一个太阳,为什么外面的人要在恐怖中躲藏。外面,只要太阳升起,阳光直射,人就挤在潮湿阴暗的山洞,聚在木头搭建、缝隙敷满羽毛泥浆、密不透风的陋屋,域外面,人难以想象阳光洒满全身的样子,人不知道一滴洁净的水是什么样子,人像蠕蛆一样的活着。
为什么外面的太阳那么残忍,里面的太阳这么仁慈?
这时,广场鼓楼的鼓声敲了八下,重明眯眼抬头望着正头顶的太阳,猎手羽月走过来,说道,“头儿,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