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七月的午后,暴雨会狂袭谷水村。下午三点,环绕山脚的溪流被山脊投下来的阴影蒙蔽着,沿溪流行走,像是走进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
眼看风从山那边吹来,挟持着一团乌云奔涌而来,暴雨马上要来了。
许弋阳他们一路跑到碎石溪下游的分叉口。那团云好像生了眼睛,长了意识,刚好定在他们头顶。
他们从老屋的晒谷场跑到堆着碎砖碎瓦的砖窑场,那团云也跟着他们从晒谷场飘到砖窑场,他们从砖窑场跑到狭窄的田埂,那团云也跟着他们从砖窑场飘到田埂,他们从田埂再往前跑,那团云也跟着他们往那边飘。
突然,暴雨倾泻,像有人掀翻一桶水,脚下的泥石、草木被大水冲刷,泥石、草木像流沙一样往碎石溪里滑落,许弋阳他们脚踩一方纯白透亮的平板,许弋阳讲不出那是什么材质的板,他从没见过那样白那样亮的材质,白色裸面越来越大,许弋阳好像站在暴雪覆盖的旷野,四周白茫茫一片,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白色缓缓向一个点聚拢,最后只剩下许弋阳他们脚下的那一块约两米见方的白色面板。
雨还在下。许弋阳跳下白色面板,紧接着,白色面板缓慢上升,白色面板好像打开的一张门,门下面藏着一个深不见底、黑洞洞的空间,里面有一座同样又白又亮的阶梯,阶梯直通黑洞的底部。
许弋阳探头瞥了一眼,马上缩回来,那黑色,好像会把任何直视它的东西吸收、消化,其他人小心翼翼地靠拢,伸头,往下瞧,其中有人说,“我先回去向沈总汇报。”
许弋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呆呆地站在空洞的边缘,直到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他抬头,朝山那边望去,巨响瞬间转变成火苗四窜的山火,雨还在下,许弋阳瞄了眼全身湿透的衣物,慢慢地蹲下身子,如履薄冰地探出一只脚,白色阶梯约占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许弋阳慢慢地试探,一脚触在白色台阶上,重心慢慢往阶梯挪,白色阶梯稳稳地悬在黑色的空洞中。
许弋阳两眼直视白色台阶,他不敢往旁边看,他觉得,只要往旁边瞧上一眼,他马上会被旁边的黑色吸食,他的脑袋好像被台一万马力的泵抽干吸尽,只留下一具没皮没肉的骷髅。他极力回忆,只想起一件事,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他踩着台阶,沿着阶梯往下走,他一直不停地走,他走到了尽头,尽头停在一片黑色的空洞中,杳无回音。
他想,我至少得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许弋阳终于能抬起下巴,直视前方。山火照亮了山中昏暗的夜晚。他恍然明白,自己现在是在谷水村,他是带着工作任务来谷水村的,他们要找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他不再回头,径直朝临时办公室走去。
“这么古怪?”
“之前没一点苗头?”
“是的。没有。”
无可否认,所有人对这事的震惊超出他们的想象,既然超出想象,对这事的所谓奇谈怪论也就超不出他们的常识范围。沈东鹏皱起眉头,说道,“玄,太玄了,老俞,你怎么看?”
“确实怪异,沈总,有个笑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东鹏若有所思,说,“老俞今天怎么了,有什么话直说。”
俞百成声调平静,但听得出来,略微有些颤抖,他说道,“也许这就是神灵下凡,古往今来,天下人共有的一个灵魂。”
“这就是你的高见?”沈东鹏瞧了瞧俞百成,问道,“老冯呢?”
“沈总,要我讲,最可能是外星人。咱们正儿八经探究外星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如果真有外星人,我相信他们也在寻找我们。仔细想想,茫茫宇宙,彼此找寻,却寻而不得,也是有趣得很。我们到这里多久了,我们就差把这块地倒转过来了,白色的面板?黑色的空洞?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唯一的解释,外星人寻到了我们的地界。”
“有点意思。假如真是外星人,照我们的假设,首先我们要确定外星人的目的。老冯,你说说,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沈东鹏说道。
“沈总,通常,我们假设外星人是带着敌意来这里抢夺资源,这样假设,有充分的依据和事实。毕竟,虽然现在探测器到了天鹅座那么遥远的地方,却还是没发现哪个地方像地球这样生机勃勃、千姿百态。那些人类涉足的地方,大部分只能用来采矿,建中转站,小部分地区宜居,但也需要水盾隔绝高能粒子,仅仅作为远途的太空旅行,远远满足不了人类所需的生存空间。如果照这个思路推测,我相信外星人也和我们差不多,他们寻寻觅觅,发现宇宙实际一片荒凉,基于这样一个充分的假设条件,他们来此最大的可能是争夺地盘。”
“说得很好,老冯。他们应该飞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沈总,我觉得我们应该通知太空军,防患于未然总没错。”
“不妥不妥。”俞百成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假设这是他们选择的登陆点,他们为什么选这里?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他们是谁?我们有人看见了吗?有人和他们对话吗?沈总,上次我们探测太阳风暴的船偏离了航道,引起一场国际风波,大领导脸面无光。我们现在无法判断什么,轻易下定论,容易引起纠纷。”
“我们是需要严谨慎重。”冯思炜用手指敲了敲地图,又接着说道,“不过,俞导,你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水桥?群山环绕的世外桃源,华屋大宅,山脚环绕一座圆形水桥,什么形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谁在现实中见过这么圆的实物,之前有信号的时候,咱们可是都见过平面投影的那个圆,你们谁能想象人类在这深山野岭建这样一座水桥?要我说啊,早前那些声称见过圆形不明飞行物的人,可能不是瞎扯,也许这块地方,早就是外星人的驻扎地。”
“冯导,照您的这推论,为什么他们偏偏这个时候显现,我想,严格来讲还不叫现身吧,毕竟,我们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的真身,我们没有任何人和他们对话过,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意图。”
沈东鹏微微一笑,打断了他俩的对话,“你们各有各的想法,很好。老冯呢,你比较大胆,老俞呢,比较谨慎,不过呢,都是为大局着想,防范可能到来的危险。我也来说说,要我说啊,咱们现在缺一个语言专家,是不是?”
片刻的沉默,冯思炜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沈总,语言专家一时半会也进不来,进出的那条路被山火堵住了,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外面是一点不知道。”
“是啊,老冯,你说咱这里发生什么,什么信息都传送不出去,该怎么办?”
冯思炜收敛笑容,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张开紧闭的薄嘴唇,说道,“沈总,这事确实难办,要我说,总之,不要怕他们那些外星人。”
沈东鹏脸上露出一副洞察一切的笑容,说道,“老冯,你说咱怕过什么东西。就是现在,这事得仰仗各位专家学者给个建议。”
对话暂停。一时沉默,没人发表自己的想法、建议。
吴星汉深呼吸一口气,脑袋里预演了千万遍,转动着有点僵硬的舌头,说道,“沈总,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尚立和关宏对视一笑,吴星汉要发表他的拿手绝活了。
“你说。”
“沈总,假设真的是外星生物,从人类文明进化的角度推定,某种意义上只会出现三种情况。判断人类文明的标准是人面对矛盾、冲突、利益分配问题的时候,以何种方式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越高等的文明,总是基于公平正义、人人平等、珍惜生命这样一个最朴素的理念,非到万不得以,不会使用武力,发动战争,所谓师出有名,吃相优雅。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和事实,可能出现的第一种情况是:外星文明高于我们人类文明。假如文明程度更高,他们不会闷头闷脑,没有任何对话,不提任何诉求,就抢占我们的地盘;第二种情况:外星文明低于我们人类文明。假如低于人类文明,他们必定也在幻想遥远的深空是否有自己的同类,这种情况下,理论上应该是我们先找到外星文明;第三种情况:两者相当,差别不大。这种情况变数最大,假如两方互为映像,是彼此的镜子,对照我们自身,首选肯定是先友好对话、交流。”
冯思炜摇着头,换了一个舒坦的坐姿,说道,“小吴啊,关于文明的这一段,你说得非常好,但是你忽略了一点,科技与文明两者发展的程度,并不一定线性相关。”
“冯导,有这个可能,不过大概率范围,只要人类还想着仰望星空,追求真理,那么科技与文明一定呈同向相关性,确切来讲,以科技为基础,设计、建造的人类工程反哺人类文明,同呼吸共命运。”
“小吴,这我就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路了,你说那些工程促进了文明的升级?”
“是的,任何高端的技术只有大规模推广使用,辐射大部分人才算有效,不然充其量只是实验室的试验品。工程的本质是可批量、可大规模的生产,受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广。工程讲究系统、体系,某一点技术的高低在其中并不具备决定性作用。那次索尔维会议之后,人类工程发展广泛造福人类的事实,我想没几个人会否定。冯导,您说的有道理,人类只是朝着大概率事件在前进,也许以后改变人类的是那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小概率事件。”
是的,这一点冯思炜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人类既成事实的过往、历史。
冯思炜抬头瞧了眼吴星汉,用手抚摸着下巴,感慨道,“沈总,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呐。”
“没错。”沈东鹏微笑着说,“小吴,那你觉得,现在是哪种情况?”
“假如外星生物降临地球这个假设前提成立,那么我认为是第一种情况。”
“第一种?”
“是的,我们想明天去实地查看查看,探究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严尚立转头悄声对关宏说,“他又擅作主张,替我们做了决定。”
关宏象征性地喝了口茶,轻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沈东鹏嗅觉灵敏,通常这种场合,他坐镇后方,运筹帷幄,指挥千里之外。既然这次机缘巧合到了实地,并且他那个比狗更灵敏的鼻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前面似乎有个巨大的猎物等着他揽入怀中。他安排许弋阳带路,俞百成和冯思炜同行,秋晨晖作为他的秘书,理应一起。
沈东鹏的这种本领让他成为权力的好朋友。他除了嗅觉灵敏,还擅于观察和表达。沈东鹏用眼睛观察,观察信号迅速返回大脑,大脑的信号再输送至嘴巴,这一过程,堪比光速。当其他人还像蜗牛一样,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往上爬的时候,沈东鹏早已在寂静无声的时间缝隙中勘透各种层层叠叠的关系,青云直上,并且,他不会留下蜗牛爬过那样黏黏糊糊的痕迹。
简而言之,沈东鹏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大脑、神经系统都异常发达,舌头异常灵活,他看见严尚立和关宏在说悄悄话,笑道,“你们仨,真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