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之外,仍然是那片不见天日的古榕林,雁灵背着青极,穿过毒瘴涌动之地,往林子外走去。
林外是一片风和日丽,万里晴空,在冬日是难得一见的绝景。雁灵从黑暗中探出头,阳光投射在她的身上,竟让她有片刻的不适。
她与青极骑来的马儿还乖巧地等在林子入口,雁灵将它们的缰绳从树干上解下,马儿没有离开,依然跟在雁灵身后。雁灵轻叹一口气,接着继续背着青极,一步一步往观星台的方向走去。
途中,她路过一个木屋,那屋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木匠,孤身一人住在幽寂的树林里。那木匠看见明明身后跟着两匹马,却非要徒步的雁灵,停下了手中的活望向她。
“姑娘。”那木匠朝她说到,“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雁灵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那个木匠。
一个年久的木屋,一个苍老的木匠,他的身边落着一块小小的田地,以及两块新制的墓碑。木屋房檐上挂着桂木风铃,窗槛上摆着两尊精心雕刻的、一大一小的木人,他的人生处处斑驳、缝缝补补,却劝人节哀。
“先生,我之后该往哪去?”雁灵看着木匠,金兰双眼如死寂的潭水,她低声问他道。
“往东便是东,往北便是北。”那木匠说到,“凡尘之间,数十日为一年,数十年为一世,无人会一直相伴左右,人,终会孤身一人走向死亡。”
“若我于世间所行之路,满地泥泞,尽是别离……我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再难过?”雁灵继续问到。
“在西川,逝者如沙;在北地,逝者如风;在东荒,逝者如水;在南境,逝者如木。”木匠道,“你所将行之路,总会见到风沙水木,终有一日,你也会成那风沙水木。”他顿了顿,又说道,“你将他放下,我给他做一口棺木,好好将他安葬吧。”
说罢,那木匠从屋中拿出一块长布,雁灵将青极缓缓放在其上。
木匠拾起斧子,转身进了林子深处去寻合适的木材。雁灵从屋里端了一盆水,撕下一片衣角,浸了水,俯下身子缓缓替青极擦去脸上的血污。
大约是再无所求,即使服毒而亡,青极的唇角也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雁灵愣愣地看着他,心口绞痛,却难以言语表达。
这是青极选择的路。
在替青极整理衣领时,雁灵发现他的里裳中露出赭石色一角,她指尖一夹,从中抽出一个信封。那空白的纸封上有被泪湿的痕迹,因为被放在里裳中,所以也被渗了些血渍。
雁灵盘腿坐在青极身侧,沉默片刻,随后拆开信封,将信笺缓缓展开。
“雁灵,待你展信之时,座下棋局已终,我作为九方青极的一生,终于可以在此结束。
纵观这一世,我目无所望、心无所牵,爱难辨、恨难清。留下此书,是坚信一定会是你先一步找到我的尸骨,于此,我要将九方家族最大的秘密告知于你……”
雁灵看完青极的长信,双眸迸射出罕有的震惊。
她停顿半晌,从信封中倒出一块青红交织的玉珏,玉珏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上头盘踞着一条雕得栩栩如生的赤红长蛇,散发着一股不太明显,有些腥味的异香。
她观察片刻,立刻将信笺折好,和玉珏一同收回纸封,随后将整个纸封藏在胸口的衣服夹层中。
雁灵替青极整理过后,便坐在原地一直等着,思考着信中所言之事。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时,木匠才背着一个长形的棺木回来。
雁灵将青极抱进棺椁中,随后合上棺盖。
“姑娘,天黑了。”那木匠坐在屋外的木台阶上看着她,道,“夜路难行。”
雁灵用绳索系好棺木,随后将其背了起来。
“难行亦行。”雁灵深吸一口气,背对着木匠说到,“多谢先生今日之恩,他日,定当正式登门致谢。”
木匠低头笑了笑,不应允、不阻拦,也不再回答。雁灵抬头看了看前方逐渐黑暗而深幽的林路,背着棺木,继续往观星台的方向走去。
夜间的巫岭一片死寂,一个步履缓缓之人,背着一口棺木,行如鬼魅。
最后,雁灵爬上了一座矮小而平坦的山丘。这个山丘在地势高处,丘上只有一棵巨大的古树,站在古树之下,北眺阳湖水,西拥观星台,抬眼便是一整片不朽的星空,是个好地方。
青极将长眠于此。
雁灵从树上砍了根结实的树枝,将其削成一根长棍,挖了一个深坑,将整个棺木搬了下去。覆土前,她打开棺盖,沉默地望着青极半晌,随后解下了自己腕间的袖箭,放在青极的手中。
“青极。”她的指尖抚过青极惨白而安静的面容,低声说到,“以此袖箭为信物,我们……来世再见吧。”
东方将白,天欲明。
雁灵回到观星台时,已是辰时,霄稚候在观星台的门口,看着她缓缓骑马归来。
去了两人,仅回来一人,霄稚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对。他的目光依然深幽,仿佛已经预见所有。
他看着雁灵翻身下马,微笑着对她道:“她要见你一面。”
“……”雁灵解下挂在马鞍边用披风包裹着的塑心草,看向霄稚,道:“走吧。”
这是雁灵第二次爬上这环形长梯,每上一层,她都在思考要如何与戎业红道明这两日间发生的种种之事。青极信中提及的内容怪诞,知道得越多便越是危险,她必须先隐瞒,再慢慢思考对策。
踏上最后一层的观星台,雁灵看见先前那被霄稚封了嘴的司祭们,他们此刻站在观星台两侧,为首的礼启文卸下先前所有的傲慢,恭恭敬敬地弯腰,向着霄稚与雁灵行了个掬手礼。
塑心草未到,戎业红却已经先一步苏醒过来。
此时,她背对着雁灵坐在祭台之上,像南境千年以来所有的守护者一般,穿着层层交叠、刺绣着诡谲图腾花纹的长袍,手持紫金光芒交织的巫云杖,自观星台上俯瞰整片南境,将万物尽收眼底。
戎业红没有说话,雁灵也自然不会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笼罩在天光之中的、陌生的背影。
沉默许久,戎业红转过身来。
那张美艳的、带着野性难驯的脸孔,如今却嵌了双疏离而淡漠的眼眸,容貌未曾改变,却不再是从前。
“初次见面,西川的圣女。”她轻启嘴唇,缓缓说到,“我是南境的守护者,丹娥。”
雁灵的拳头紧了紧,面色却依然平静。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不过……”她顿了顿,继续道,“因缘巧合,我找回了前世的记忆。”
雁灵转头看向霄稚,淡淡问到:“你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不是王族的公主,也不是南境的灵女,而是你思念已久的妹妹……对吗?”
霄稚微笑着,不置可否。
丹娥是存在于古老传说中的公主,她的一生十分短暂,其惨烈的结局,便是献祭于业火之中,无人知晓其生得是何模样。
时过境迁,纵使所有人都遗忘了她,身为保护她并爱慕着她的兄长,也绝对不会忘记。
巫云,这座观星台的主人,被人称为“灵主”。他在久远前的某一天从观星台彻底消失,司祭们寻不见他的踪迹,便对外谎称他已逝去。实际上,他并没有死,他前往禁地,沉眠百年后再度以“司祭”的身份返回观星台,如此重复,直到戎业红的出现。
在昱钏郡堤坝边,他第一次见到戎业红时,他就知道,他终于等到妹妹回来。不过那时,还没找回记忆的戎业红,只是那个命途多舛的郡主而已,他亲自试探、考验,最终使她找回记忆。
观星台上,他知道青极的所有计划,所以在青极提出塑心草时,他自然地将九方家族透露出来,让雁灵主动与青极一同前往,见证一切。
这些,都是他与青极一同设的局,二人各取所需,各有目的。
没有看破迷局的,只有她一个人。
“呵呵……”雁灵低声笑了起来。
在昱钏郡的山上,霄稚说要带戎业红回观星台时,就已是有了盘算。沐浴在观星台充沛的灵脉中,不单单是为了恢复损伤的“气”,更是为了加快“丹娥”回归的速度。
事到如今,他们来告诉她,原来她所认识的那个敢爱敢恨的戎业红,一直都是她人的缩影。
戎业红,只是短暂地拥有了一副躯壳,轻轻地路过他们的身边,成为一场艳丽而斑驳的幻梦。
雁灵咬了咬牙,倏地从腰间抽出无间,旋身砍向霄稚。
她的速度极快,霄稚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刀剑相向,于是他立刻抬手,用长杖的柄去接那戾气四溢的刀刃。
在那瞬间,杖柄便被劈成两截,锐利的刀气自断裂处爆开,将那长杖上的铜铃与彩珠崩开,滚落一地。
眼见雁灵的刀再度砍来,他抬手,从丹娥手中的巫云之杖中扯出一股紫金色的灵线,灵线缠住那银白的刀身,将其拦了下来,同时,他立刻后退了几步,拉开与雁灵的距离。
周围的司祭紧张地屏住呼吸,看着眼前大打出手的二人。
眼见霄稚落了下风,礼启文走到丹娥身侧,恭敬地弯腰,道:“灵主,需要拦下那女子吗?”
丹娥轻叹一口气,随后用十分温柔的语气唤雁灵道:“圣女,住手吧。”
听闻到她的声音,雁灵手中的刀一滞。
接着,她停了下来,转身凝视着那双如水一般平静淡漠的眼眸,那里有着沉淀了千百年的沧桑,绝不会属于那个戎业红。
许久,雁灵冷笑了一声,将无间送回刀鞘。她伸手解下背上兜着塑心草的斗篷,丢在丹娥的面前:“这是塑心草,若不需要,便扔了吧。”
说罢,雁灵便转身往门口走去,将要踏下长梯时,她忽地又停住了脚步。
“青极死了。”她顿了顿,轻哂一声,“倒是我忘了,他与“丹娥”无甚关系。”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长梯。
丹娥沉默地目视着雁灵远去的背影。许久,一滴泪自她眼角滚落,打湿了绣着卷云花纹的袖口。
雁灵下楼的速度很快,她扶着刀,几乎是一步三个台阶,飞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观星台外,天空雷云翻涌,地面风卷残叶,是暴雨的前兆。
雁灵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却见一缕紫金色的灵线缓缓系着一卷羊皮卷轴,悬停在她的面前。
雁灵停顿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卷轴。
灵线消散。
雁灵抿了抿嘴,收了卷轴,接着一拉缰绳,转头向南昆腹地的王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