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阁二楼之上,夜色已趋深沉。
霜寒露重,穆清坐在窗边,面向无边沉寂的暗夜,耳边是落落絮叨的叽叽喳喳,诉说着分开时日的那些经历。
她听得浅浅含笑,像融入夜色的一抹清浅月光。
只听门扉一声“吱呀”。
勿需回头,背后流玥一如既往人未到,声先来,“姐姐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无赖,不仅丢了话楼,还让他成为我们今后的雇主,我方才用法术探知到他们可都是仙人!倘若真的也来自空境之外,又猜透了你的身份,那多危险啊!”
危险么,也许她这囫囵一生,最不缺的就是危险。
穆清应声回头,只淡淡询问一句,“如何了?”
流玥背对她坐上了一旁软榻,脚尖斜斜踢着榻板,仍不甘心地翘嘴嘟囔,“照你的意思,先安排他们在后阁上房休息了,等明天,封掌柜会同他交接主顾事宜,届时整个空境都会知道,话楼易主了。”
她越说越委屈,难为憋了这么久才发泄,穆清知道如若不给一个解释,便辜负了她一直以来对话楼的悉心付出。
问题不在于流玥,而在于这么久了,她似乎还未曾习惯,突然有一个人真真切切陪在身边,关心她的感受,在乎她的生死,一起承担所思所求,期盼和她分享这世间所有的喜恶哀乐。
而拥有这种温情,是多么久远漫长的事了,以至穆清全然忘了,与人相处的感觉。
空境外,再次遇见流玥的那天。
妖族的虚弥幻阵一旦达成,可令天地万物困于制造的虚境和幻象中,无论仙魔亦无反抗之力,穆清昏迷之后睁开眼的瞬间,却感觉自己正躺在一条船上,四周海水环绕,如一叶微渺浮萍,飘流在浩浩荡荡的云海之间。
就像被天地万世抛遗,命定一人,孤寂至死。
左手抬起,忽然碰到身边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时,她被吓一跳,那东西跟着柔软嘤咛一声,竟还是个活物。
再度试探地伸手,触摸到它温暖绒毛的同时,朦胧眼前竟纷杂闪过无数光点,穆清看到许多不一样的画面。
临近昆仑的西海之角,她被困在万妖中心,昏迷倒下之后,就要被大妖的灵器收入囊中,猝然一道磅礴的银光于内里爆发,阵法竟不攻自破,所有在场的妖人皆受阵法的强力反噬,团团晕倒,呕血不止。
只除了一人。
流玥伪装成其中一只猫妖的模样,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偷偷布置下银月狼族最隐秘的手脚,令阵**亏一篑,又趁众妖反噬无力之际,取出之前追随穆清捡拾的毁魂刃,将所有恶妖尽数斩灭。
为首的大妖想要逃跑,流玥拼了性命追斗,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将毁魂刃插入了他的心口,然后带走穆清,而她也因耗尽灵力,很快维持不住人形。
穆清醒来触碰到的,就是她的银狼原身。
“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时候,穆清根本想不明白,因为她的心已经冷了太久,又或者说,整整两百年来,除了最初遇见的那个人给与的一点温存之外,她甚至从未感受过心的存在,形如魑魅魍魉游离世间,一路上所遇到,尽数都是想杀她的,无一例外。
实在无法相信,这萧然天地中还会有人不顾一切,只为救她。
小狼妖撑着惨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回了这样一句,“妖王……姐姐死了,从今后……你就是……我姐姐……”
沉默的须臾,天与海仿若坠入一片空白。
穆清缓缓抬手,终抚上了那双蒙缠白纱的眼睛,既然已经做了最坏的决定,换来一个所谓新的开始,或许便不该犹豫不决,至少应该选择相信一次,即使最后体无完肤,想来也不过是再痛一回,和噩梦一场的区别。
于是,她也只说了这样一句,“好。”
一个字,可以轻如云烟,亦可以重于泰山。
之后,小船悠悠飘在昆仑海面,很快她们被莫名其妙卷入了这空境之中。
“你可记得刚入空境时,守门者同我说过的一句话?”
不明白穆清为何突然提及这事,流玥坐在软塌耷拉小腿,耐着脾性思索了番,但印象里那老者说过很多话,哪里还能记得请究竟是哪一句。
“我只记得,当时姐姐寻落落心切不肯留在空境,无奈为了将你困住,那守门者同我们做了个交易,他承诺会帮我们隐藏气息,在空境安心落脚,而只要姐姐保证呆在这里,想要的便都会实现,找回落落,找到身世……”
空境能困住所有人,却依然困不住穆清,虽然不明其中缘由,但流玥很清楚的是,当初如果不是她拖后腿,穆清早就可以离开,也根本不会有后来的什么交易。
助她们二人于话楼安生,解千问、答千疑,那守门者的确言而有信做到了,成功带回落落,他也做到了,如此一来,只剩下苦苦难寻的身世……
思及此,流玥终于反应过来,“姐姐的意思是……”
“他说我就像一把锁,一把衍生了自我意识的锁,所以这世间,没有能困住我的地方。”
穆清蓦然笑了笑,声音轻冷像风像雾,又似飘零的秋叶涩苦,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我不在意他为何费心留我,不在意话楼主人是谁,亦不在意今日之人有无恶意,从始至终,我只想弄清一件事……”
“我是谁,我的道在哪里,究竟为何而生,又为何而存在?”
窗外暗夜死寂,她重转向夜色的面容衬着稀薄月光,无尽孤冷,天地广阔,却听不见半点风声。
相处这么久以来,这大概是流玥听穆清说过最多的话。
在遇见之前,这个叫做穆清的女子活了多久,经历过什么,有没有亲人或朋友,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流玥不是没有好奇,也曾于睡不着的夜里翻来覆去想过,但穆清从不主动提及,她便不问。
流玥只知道,自妖族的万丈地牢中穆清挡在她面前,后又亲眼见证,她单手斩杀妖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定,不论是人也好,是魔也罢,外界争论的是非与她何干,反正她都要死皮赖脸跟着她。
六界浩渺,天地苍茫,孑然一身的两个人最适合结伴。
想来形单影只久了,穆清的性子极淡,就像一颗无暇明珠未及开光,便被世道无情地抛入了尘世,懵懵懂懂地,沾染了一身尘埃俗烟。
旁人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是复杂且难以同理的事,所以大多时候,她都外现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连带也不喜欢废话和麻烦,更遑论对外人进行自我剖白。
那么如今,穆清一字一句费力的解释,显然别无缘由,全是为了安慰。
为了说给她听。
流玥心田一下子湿漉漉的,像久逢甘霖后的酸软和潮湿。
她急忙跳下软塌,转过身,目光炽热且坚定,“姐姐不用说了,我知道的!放心吧,无论怎样我和落落都会一直在你身边!反正这空境他们不比我们熟悉,量那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这,流玥顿了一下,继而俏皮改口,“不对,应该是一人一狗!是呀姐姐,你说进入空境时我也是狼身,为何我能恢复人形,那只大黄却不能呢?”
穆清缓慢摇摇头,亦表示不知。
她没有对景言说谎,空境里类同人间、日出月落的时间是假,但背后真正的运转规律,她最多也只停留在猜测的表层,真相不知。
“哦对了!”流玥突然又一拍掌,转瞬走到她面前,“刚刚封掌柜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要还给那个叫景言的。”
穆清从她手中接过东西,冰冰凉凉的,是一枚雕琢不俗的玉佩。
昏黄的烛火下,她恍惚用手摸索到花纹之外,似乎还有两个字眼,随一笔一划的复探,越来越清晰。
“洛尘。”
穆清低低念出这两个字时,眼前突然匪夷所思,闪过一个画面。
—
翌日清晨,日朗风清。
穆清推开房门,穿过连廊待下阶梯,就听见楼下一阵阵摇骰子的声响。
纤手搭在雕栏,她侧耳顺着声音细听,账房与掌柜卧居连接的一层厅堂内,端端正正摆放的方桌前,景言正手举骰蛊七上八下,最后稳稳扣在了案面。
坐在对面的封掌柜耳廓微动,眼神犀利不带犹豫,“五五六,大。”
然而当景言打开骰蛊,红果果的三个点整齐划一排列,**裸让人大跌眼球,封掌柜连输几局也未见生怒,反颇为大气地哼叹一声,“好小子,出千的本事倒有一手。”
气定神闲收回骰子,景言嘴角微扬,“封掌柜说笑了,既然连你都看不出破绽,又怎么能说我出千呢。”
他顺势抬眼,刚巧对上二楼处安静瞻望的穆清时停下来,眼睫闪烁。
封掌柜顺沿回头,也看到穆清,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一划,摆摆袍袖然后站起来,“罢了,你们年轻人既已决定的事情,我又何必掺合,”他又转向景言,“你这个新任楼主,勉强算过关了,待我想起究竟在哪见过你,再来同你一决高下。”
说完大掌一挥,封掌柜身形虚化,转瞬便已朝主楼方向消失。
景言再回头,只见穆清已独自摸索扶梯走下,一袭烟蓝色云锦裙清秀齐整,青丝如瀑,披风加身,看样子准备外出。
他不禁生了好奇,“穆姑娘这是打算去哪?”
走到扶梯拐角边安静伫立,穆清不再挪动,像等候什么,只道:“见一个人。”
还是惜字如金,半点多余都没有。
景言无奈点点头,重拾起骰子翻转抛掷,话题随之一转,“对了,关于姑娘昨日所说,空境时间为假这点,正如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想来这里时间有异也不足为奇,但我昨夜思来想去后,还是有几个疑问,既然姑娘号称万知,不知能否看在雇主面子上帮忙作答?”
嘴里说着请求,但不待答复,他已然毫不客气继续,“比方说,既然为假,那如今形同凡界的时间和空间形态是如何产生,又因何创造?第二,空境真正的时间运行是怎样的?第三,怎么才能打破这种现状,复原本真?第四……”
一箩筐绕口令般的问题砸来,连带骰子来回摇晃的“叮叮当当”响,完美配合,毫无疑问让穆清皱了眉头。
她算听出来了,若说昨日无心,那今日对方故技重施,拿捏她少言喜静的习惯,分明故意想逼她就范,第二次了,穆清心头涌现股从未有过的情绪。
头一回,却是第二次觉得某个人,有点烦。
“你——”她生硬地打断他,“一起去。”
景言无声勾起细长眼线,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好吗,难道你的那位朋友能回答我这些问题?要知道,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没错,宝贵的他就是用宝贵的时间在这里摇骰子。
恰逢这时流玥自西边连廊拐了进来,她左右手环抱住两个大小矮瓮的琥珀玉壶,高声叫道:“姐姐,龙泉风髓已经备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龙泉风髓?
相隔几米之遥,但作为爱酒之人,景言怎会错认空气中隐隐回荡的香气,既清冽又甘甜,融合古松露的独特浓香,的确是曾风靡凡界和妖界的龙泉风髓无疑。
后来盛名高立,此酒更是万金难求,成为只有皇族贵胄才配享用的珍品,想当初景言特意为它潜入人界皇宫,差点引发天罚那回,至今没齿难忘。
话楼能自主酿造此酒,果真财大气粗,他这个话楼之主,实在当的好当的妙!而能以此酒殷勤相送,可想她们今日所见之人,的确不凡。
“看来得叫上我家大黄一起了。”
景言满意说完,远远朝流玥抬起下巴,眼神滑动,示意楼上。
流玥抱着酒壶叉腰站在中央,看看他,又看看穆清,总不能怀疑他使唤的是后者,从而手指自己,火冒三丈,“你自己怎么不去叫?”
“因为不能恢复原身的事,它正跟我闹别扭呢,”景言无奈贫了声,又耸耸肩膀,“况且,谁让我偏偏是你的雇主呢。”
流玥咬牙死死跺脚,如果眼神能杀人,景言早在她的飞刀里死八百回了,将酒壶囫囵塞入芥子袋,随后,穆清听见流玥三步并两步,一边咒骂一边爬楼的声音。
本来掏出玉佩想要归还的手,想了想,又被她别回袖中。
景言眼尖注意她的动作,刚想问,突然震耳欲聋的一阵砸门声打断思绪,来势汹汹的,顷刻转移了所有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