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见惯了风浪的幻想家,也自认从没撞上过如此戏剧性的场面,尤其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
“你忘了!你居然把我忘了!一干二净!!”自称应秋辞的漂亮男人陷在景暄家客厅的沙发里大声控诉,甚至扯了张纸巾沾起眼尾不知是否真实存在过的眼泪,再吸吸鼻子捂捂嘴——此情此景着实一言难尽。
“当初是谁说他会永远记得我的?!你——呜——”他居然真的哽咽了出来。
而景暄,他正坐在壁炉侧的另一座沙发上,十分没有格调地捧着一札啤酒,每每试图解释却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让视线落在深色的圆茶几上,有一口没一口地灌起麦芽果汁。
而再往侧面拐,壁炉正前方,还有个雅罗斯拉夫在万般不知所措地拉了个坐垫缩在地上,于夹缝里坐立难安。以他的体格来讲,这姿态真是过于委屈了。
可即便如此,应秋辞也没有放过在场任何人的打算,他直指雅罗斯拉夫:“还有,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你家门口等你??”
先不论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单说这场面,就已足以放到《血族名人之混乱关系》排行榜上大书特书。对于常年处在风口浪尖的幻想家而言,此时没有多余的杂志记者在场无疑是件幸运的事。
只能说,但凡不是顾及负责调查的黑巡卫随时可能降临布莱斯的别墅,景暄必须及时撤离避免多余的麻烦上身;但凡撤离时本应是嫌疑鬼的应秋辞没有拿“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留在这搞破坏并告诉所有人你来过”作为威胁;以及但凡景暄没有在前天联系过自己那万能的经纪公司要求送血;又或是该死的雅罗斯拉夫不要心血来潮突然选了今天这个时间点亲自将一箱子血送来;又或者……总之,事情就是发展成了眼前的样子。
景暄暂时没有开口的打算,还是那句话,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走错了哪一步要落入如此尴尬境地。
那么显然,打破僵局的重任就落到了雅罗斯拉夫头上。
倘若时间回溯至两小时前,打死雅罗斯拉夫也不会亲自来送血,退一步讲,至少他会选择换个时间。
或许某些爱凑热闹的家伙会对窥探到同族的秘密情史一事喜闻乐见,但这其中绝不包括雅罗斯拉夫本人,更绝不包括见证幻想家的情史——没人比雅罗斯拉夫更明白秘密背后往往隐含代价,也没人比他更了解,幻想家阿纳托利绝非善类。
另,就雅罗斯拉夫对幻想家的了解而言,他认为这个与景暄同乘一辆车回家的男人必不简单,因此,打破僵局的第一句话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于是,在这紧要的刹那,雅罗斯拉夫抱着誓死捍卫幻想家声誉的决心,坚定而谨慎地开口:“首先,我要严肃声明,我和这位伊戈尔先生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呃,确切说,是四五十年的商业合作关系,也请相信这样长的时间足够我对他有最基本的判断!自我认识他以来,不少不怀好意的家伙试图和他攀上关系,我却从不见他拈花惹草招惹情债,对于他这样身份地位的血族而言那可并不是容易抵御的诱惑,可见他是个向来洁身自好的好鬼!”
说完他回味了一遍自己的措辞,自觉相当得体,又见那个漂亮男人正认真听他讲话,似乎就此被安抚下来,便冲着景暄一昂下巴,示意赶紧配合把人拿下。
然后他收获了幻想家看傻子的眼神,以及对方脱口而出的:“不。”
雅罗斯拉夫:“?”
景暄缓缓开口:“我没有将**公之于众的习惯,但如果有谁来问到,我倒也不至于回避一些问题。”
他迎着应秋辞与雅罗斯拉夫呆滞的目光玩味地笑了笑,偏过头,食指与中指的指节轻轻抵住下颌,冷绿的虹膜里火色暖光跃动,协助他将习惯游离于情场边缘的浪子眼神演绎得淋漓尽致:“多的时候,我一年会换四五个吧,血族的生命太过长久,就我一个过日子那未免太无聊,可同时我又很容易心生厌倦。”
“所以我会采取一些……手段,方便我寻找新的对象,以此保持新鲜感,秘密的情事本就不需要背负太多心理负担,而在我想结束的时候,让对方同意忘记有关我的一切不难,只需要搭配上一些悲惨动人、彰显脆弱的小故事。这样,没谁会发现他们曾与我有关。”他说着,似是无奈又似是嘲讽,“无论人或鬼,自以为爱着的时候总能在相当一部分事上妥协。”
雅罗斯拉夫在一旁目瞪口呆,一句“啊??”欲言又止。
“……总的来讲,我认识的,尤其是能满足我这方面需求的人类或血族实在不少,好皮相确实难见,但见得多了,不也就那样吗?”
“所以。”景暄对应秋辞的闹腾做了最终回应,“我不记得你是很正常的事。”
应秋辞被这样的无耻冷漠做派震惊住,就如同每一个被渣男抛弃的心碎情人那样,他眼尾泛起红,就那样愣愣地看着景暄。
“……可是。”他仿佛自觉失态地捂了捂嘴,隐忍又心痛地说,“可我还记得,我一直都记得你呀,你不要我了吗?”
景暄眉毛一抖,试图辩解:“这大概是我的失误,不过我想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
“忘了就能算了吗?难道已经发生的事能随着记忆的消散,就此一笔勾销?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应秋辞全然忽视了他的打断,说完便死死盯着景暄,一副不给个让他满意的说法他就一定会死缠到底的模样。
景暄一时失语。他太久没应付过应秋辞这类交谈对象了,血族的时间太长,而对着感情字字较真,恨不得每句话都捏碎来讲,那更像是二三十岁的人类小崽子会做的事。
而更要命的是,对方声声质问宛若钉锤,凿开了某种屏障,而愧疚就如泉般从破裂的地层里汩汩涌出——这并不是个好兆头。景暄闭了闭眼。
但这同时也指向一个景暄心知肚明的事实:依照经验,即使应秋辞撒了谎,对方也绝对曾与自己有过极深的牵连。
……但,还是那句话,他并不记得这个人。景暄睁开眼看向对方,语气冰冷:“一个曾有些许牵扯的地下情人,一条漏网之鱼,到现在,至多再是一个需要长亲抚慰的、心理上相当稚嫩的年轻血族,你难道还希望是别的什么?”他盯着应秋辞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出些名为“虚伪”的痕迹,“如果你因为过去而痛苦,又或者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忘记有关我的一切,你可以迎来属于你的新生。”
应秋辞沉默,他少有的安静下来,用那双漆黑水润的多情眼眸注视着景暄,也坦荡地将自己交到了幻想家眼前。
景暄从不避讳同他人的视线产生交集,作为幻想家,那是他能力生效的最直接途径,更多时候是他人躲避他的视线,即便众人都清楚幻想家的能力只能在当事人同意并配合的前提下成立。
但大概关乎某种直觉,或是猜疑,血族们总担心那双绿色的眼睛会看到什么秘密。
而此刻,景暄却对应秋辞的视线生出回避的冲动,他张了张口,下意识要阻止什么——
“没有你的新生将毫无意义。”应秋辞说,如同某种誓言。
关乎应秋辞的一切都过于深情而郑重,任谁都会感到无所适从,也莫名其妙。
在场没有别人,雅罗斯拉夫早在应秋辞质问景暄不将自他当回事那会儿,就拍拍屁股悄无声息地溜了。
于是应秋辞得以更加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事,比如起身向景暄走去,双手分别撑到景暄两侧的沙发扶手上,他俯视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并如愿以偿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讶异,有太多的动摇皆始于此,而应秋辞从来擅长创造并把握这样的机会。
“我们之间的可能性远比你想的要多太多,但在那之前,让我们先讨论些别的问题,比如,你真的想要赶我走吗?”他垂着眼,显出几分真实的失落来,“景暄。”
景暄大概花了半秒的时间反应,这是对方在叫他的名字——这个太久没人叫过的名字——反应过来的那一瞬,他瞳孔猛然皱缩。
他很快就掩饰了这份失态,但那并不足以逃过对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应秋辞自然而然领悟了他在问名字的事:“你亲口告诉我的。在三百三十七年前。”语调间颇有种恃宠而骄的意味,“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他用那不过分低沉的、应是充满朝气的青年人特有的悦耳嗓音轻缓地问出最后那句话。
景暄凝视着应秋辞,宛若一尊陷在了沙发里的雕塑,吸血鬼苍白的皮肤在壁炉火的照耀下依旧有种石膏般冰冷的质感,这不禁令人心想,这样的人或许与他的那个名字不太相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像个老人那样缓慢张口:“你先解释解释有关布莱斯的事吧,凶手。”
直白的审视在此刻竟成了一种回避,应秋辞也像是毫无察觉那样配合着景暄进入新的话题:“严格意义上讲,我没有、也不打算杀她,我只是希望她能在记忆完整的情况下回答我一些问题。”
“……什么意思?”景暄眯了眯眼睛,谨慎地发问。
“我将她叫醒。”应秋辞十分轻巧地说出了事实,“‘正因为梦境是熟睡者的幻想,所以幻想即是清醒人的美梦。’所有依附于幻想才能存活的人,终将在醒来时直面死神。”
“你是说你恢复了她的记忆?”景暄难以置信地问,愤怒与诧异同时席卷上心头,原本压抑的危机感霎时炸开,那双绿眼睛开始染上猩红,“怎么做到的……还是说那是你的能力?”
应秋辞闲散依旧,像是感受到不空气的凝滞,更没看见景暄眼神的变化:“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我会是你如梦情网里那条没有失忆的漏网之鱼?”
是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以及对方当然会知道景暄会在布莱斯不合时宜的死后调查那栋别墅,应秋辞甚至可以控制景暄访问的时间。
如果考虑到其他计划以及委托人的安全性,他或许应该……景暄垂下眼皮,再仰起脸时瞳色已经恢复如初。他伸手将覆在他身前的应秋辞推开:“滚。”
“那么绝情吗?”应秋辞伤心地问。他就是有那样的本事,谁都知道他在演戏,但又都觉得里面还存了几分真心。
但景暄拒绝了这种猜想,他站起来警告对方:“离开这里,别再让我说第二次。”
“如果我非要留在这里?”应秋辞作死般问道。
“我会杀了你。”这位大众印象里没什么强制性手段的幻想家如是说,“别妨碍我,别干涉我的委托人,也别出现在我面前,这样在我弄清一些事之前,你还可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