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共进晚餐当然不仅止于晚餐。
时隔一日,再次见到的塞缪尔站在一面巨大的玻璃悬窗前,皎白月光从那透进来,照在他赤红的及臀卷发上。
血仆高举托盘,为他奉上新鲜血液,红稠的液体在不规则的玻璃杯中荡了荡,他将它取用。
整座城堡都随这位血族的清醒而复苏,在一日内一扫往日晦暗与无人的沉闷。
似乎血族总给人那样的印象:难以掩藏的兽性、苍白死寂的面孔,与尖锐的死亡同至,在月黑风高的夜里。
但如此一些特殊时刻,他们也可以是某种蓬勃生命力的象征。
“几百年前,出于我的一些私心,所有前来这处城堡做客的朋友都将受邀参观我的藏画室。”塞缪尔转身,红色的眼睛看过来。
即便血族身体特殊,他能这样快恢复常态也属实使人惊讶,更何况他还不得不接受此时已是德古拉战败的几百年后、而他的血亲大多早已逝去的事实。
但无论如何,这位血族画家站在这里,维持着古老贵族的体面:“久晾贵客绝非德古拉的待客之道,鉴于时间仓促,会客厅又蒙尘已久,清理工作实在是个恼人的麻烦活计,而我的藏品室向来由耶塞亚好好维护,希望你们不会介意我将它作为此次的招待之所。”
这做派,令人不禁怀疑他或许已经完全忘了刚醒来时挨了景暄一顿揍的事。
“我们的荣幸,阁下。”景暄向他行了个古老的贵族礼,“很高兴见到您恢复如初。”
塞缪尔审视般打量着他,很难说清其中是否包含敌意:“……难以想象,如今,美第奇的后辈完好地出现在德古拉的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据耶塞亚所说,你还救了我。”
“如果不是德古拉之间存在特殊的连结,我真怀疑这是一个滔天骗局。”他的用语相当讲究,词序也不像是现在人们常用的那种语法,久未说话使得他言辞间有种特殊的顿挫,又带上自嘲的笑音,“一睡之间,几百年过去,物是人非不谈,残存的德古拉竟还沦落到要依赖美第奇的拯救,这太荒谬。”
“可以理解。”景暄坦然微笑着,“对您而言,前一刻德古拉的诸位还在发表战前宣言,现在,您却要独自面对战败百年的残局。一般人很难想象这种落差会带来什么。”
“空洞、无措,可当我试图去触摸那片记忆时,又隐约觉得斯特里戈伊已经向我道过别,本该存在的遗憾早已远去,过分追逐已无必要。”谈及这样的话题,塞缪尔脸上显露出难掩的悲意,他抽了口气,“……这其中你做了什么?”
“或许那些逝者真的向您道过别。”对此,景暄只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么我现存的记忆,你又做过什么?我现在回想它们就像隔了一层雾。”塞缪尔说。
“那样说也不算错,但准确些的话,我承认我将那其中感情的部分淡化掉了。”景暄诚实交代了这一点。
耶塞亚听到这里,在后头龇牙咧嘴:“狡猾的美第奇……”
而那头景暄还在对塞缪尔说着:“您需要我给出更多的解释吗?”
“为了防止我醒来时因为过分的冲动而将你杀死吗。”塞缪尔很快理解了景暄的用意。
“那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您需要时间去接受现实的落差。”景暄说到,“当然,以防您认为那是一种损失,在我离开德古拉的领地后,那些感受都会慢慢回来。您可以到那时再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这点联系。”
“听上去相当体贴。”塞缪尔对此不置可否,他挥手让仆从上起餐点,缓慢走向桌边,“私人聚会,不需要太多讲究,坐吧,二位,还有,小耶塞亚。”
耶塞亚从后头冒出来,一脸牙疼的表情:“您终于想起我啦。”
塞缪尔皱起眉头,他似乎相当看不惯耶塞亚这个样子——尤其是还穿着那件狗头T恤。
但顾及外人在场,他没有多讲。
席上血□□致丰富,可见德古拉这样的古老族系到底是有着自己的底蕴。
至少比在家吸血包强多了。景暄漫不经心这么想着。
应秋辞坐在他侧面,现下的场合不宜过多交流,他便不时打量着景暄,目光在对方盘中剩余最少的几样菜品上停留片刻。
“那么现在,说说我请你们来到这里的私心的部分吧。”见桌上各位都落下刀叉,塞缪尔终于开始切入正题。
他抬起手臂,指向这间巨大藏画室的四周,那些遍布墙面的画上:“看看这些画,伊戈尔。”
“刚进来就注意到了。”景暄抬眼望去,“您似乎尤其偏爱写生作品。”
“是我的能力偏爱它们。”塞缪尔讲,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越是写实的画越容易被他的异能具现,“可惜,它们大多遭受损毁。”
那些壁上画作有相当一部分存在残缺,有被水浸得失真的、有沾染上脏污的、有大概被火燎去一部分的,甚至于还有被撕掉一大块的。
“我喜欢收集这样的残次品,在我意识不清醒的那段时间里,耶塞亚也会带些画进来,它们有的是外界失落的名作,也有的就如它们的作者那样籍籍无名。在醒来的大半天里,我又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它们中间,通过它们补全一部分我在这些年里错失的信息。”
“他者言语可以欺骗我,但这些储存了一段时光的画不会。”塞缪尔说。
“储存了一段时光……”景暄隐约觉得对方意有所指,“您的意思?”
塞缪尔却突然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耶塞亚告诉我,你对自己的能力相当了解——就精神系的异能而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甚至因此认为你与我有些相似。”
景暄:“虽然我想说荣幸,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始祖该隐,循不可知之指引,亡命于红海,有不可知之际遇,获不可知之传承,将不可捉摸之能量聚于己身,再让视线遍布世间,散落赐福——此即血族贵族们一切能力的源头。”
塞缪尔闲谈似的讲着,他拉过一片片帷帐,将越来越多的画展现在众人眼前,“当然我们都清楚,那源头实质是圣城的始祖之血,饮下那血,最初的血族才拥有了异能,以及传播同系能力,建立族系的资格。”
“也因此,掌控圣城布拉索诺德的族系,在血族中拥有着绝对的权威,上一个是德古拉,当代是黑巡卫出身的美第奇,当然,我们现在不是要说这个。我想问的是,你认为,这些近乎神赐的能力,极限在于哪里?”
景暄虽然依旧不清楚对方的用意,但这不妨碍他将话接下去:“很难说那有个清晰的边界,但这些年,随着年岁增长,我能力生效时间也在增加。”这当然是有所保留的说法,毕竟他也不能直说自己依靠精神攻击能击杀的血族级别越来越高不是。
“也就是说,它是无限的。”塞缪尔再次拉开一片布帘,那背后都是过去的他亲手收藏的画作,如今终于再次得见天日,而它们都是完整的,并非残次品。
“时至今日,血族对于能力的极限都未有定论。最初,我只能将画中人或物短暂召唤,到后来,我发现那些记录实景的图画里有着更完整的东西——那些画或许自成一个世界,而我做到的其实仅仅是打破那个边界。那时我就想,如果画中物能降临我们的现世,那么画外人,是否也能降临画中?”
“疯狂又合理的设想。”捕捉到塞缪尔眼神中的一丝热切,景暄跟着他看向那些画,“这些都是……修复品?”
“是的,你看这幅,我修复它时,它只剩边角一个人头,没有其他赝品记录,我也没见过它的原画。”塞缪尔指向一幅画,无奈又骄傲地笑了笑。
“那又是怎么……等等,您刚才说,降临画中?”景暄看着那画,眼睛微微睁大。
“没错,但不是我亲自,我做不到那样。画外人到画中的条件极为苛刻,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得是画里的本人。”塞缪尔满意于客人的讶异,“就残次品而言,只要有人能抵达画内,我就能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向画里的时光,从而将画修复——那才是我真正热衷的,也是我总会邀请人们来到藏画室的原因。”
“看样子,您是想在我们这些来客身上赌赌运气了。”听到这里,景暄倒也清楚了对方的用意。
“在你走进这间藏画室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赌中了。”塞缪尔看景暄时,那目光不亚于方才看向那些画作的狂热,“我能感觉到你与这里的某一幅画之间存在着联系。”
说着,他拉开了最后一片帷帐,那中间有一幅年代久远的画作。
景暄瞳孔猛然皱缩。
隔着岁月,那泛黄又破碎的画像上,一个绿眼的孩童甜而腼腆地笑着看向画外,他身后或许是一同将他抱住的双亲。
之所以说或许,是因为他们肩部以上的画面都已被撕去,难以知晓他们与孩子的眉眼间是否存在相似之处。
塞缪尔的声音从他耳旁传来:“幸运女神站在了你我之间,这会是我们合作的一个良好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