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尔已经不记得最早讨厌他信息素的是谁了,但大部分人统一的口径都是:乌木是树木死去的味道,跟他的到来一样,他带来母亲的死,而信息素也是死亡的味道。
但是德里克问了,他不得不回答,或者说他想要回答,这一瞬间他很想让这个人看看自己,哪怕是是看他的伤口。
陈年的旧伤被他撕扯开,他又痛又恨,“因为……有人说乌木是树木死去之后的味道,是死亡的气息。”
他那些对自己信息素的恶劣评价挑出最温和的部分,告诉了德里克,对上德里克的眼睛,期待对方的反应,发现对方又露出了那种疑惑不解的眼神。
“我感觉挺好闻,潮湿又充满沉淀的木质气息。可惜我没有信息素,不知道如果有的话会是什么味儿。”德里克看起来闲适又放松,只是单纯跟他闲聊,“为什么人类还在意这些?”
“我也不知道……”他下意识回答。
“而且,我记得在你们的世界里,树木死去才会成材,活着就只是树而已。”德里克说,“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它应该象征死亡里透出的生机才对。”
长长的一段话将他震在原地,一种奇怪的洪流从他的脑海里涌出,将他从前在意的那些束缚一应斩碎。
是这样吗?可以这样理解吗?
喜欢?
生机?
他感觉连呼吸都变轻了,天也明媚了。
原来可以这样。
他在阴沟里苟延残喘多年,居然也有被人看到、被人肯定的那一天,甚至他也一直存在于眼前这个人眼中。他早已习惯了立于人前而被忽略,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躲在树丛里也会被人精准的发现。
甚至连信息素也可以是好的。
德里克摸了摸他的发顶,潺潺如流水的能量灌溉了他。
“这是……什么?”他疑惑发问。
德里克绕着他走了一圈,“分了一点精神力给你。”
“分……?”他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精神力还能分给别人。
德里克没有回答他,只是轻飘飘地笑着,吐出了一句无情的话来,“怕你被我打死。”
那一瞬他失了呼吸,因为喉头发紧。
“再试一次。”德里克沉声,朝他攻了过来。
如果一切都像这一刻,一生都如此明艳动人,那就太美好了,他心里的创伤、执念都可以被抚平,都可以消解。可是塞维尔早已发现,他这一生都逃不开死亡两个字。
将他抚平的人,说着“生死没有意义”的人,他以为坚不可摧的人,也会迎来死亡。不同于他母亲的死,这一次的死亡清晰而深刻,因为他直视生命的戛然而止。可又跟他母亲的死那么相似,都是因为他,他是那个死因。
他第一次那么深刻地体会了死亡。
他的老师变得安静而冰冷,僵硬地垂落在他的怀里,死亡的气息晕染了德里克的双瞳,他浅蓝色的眼睛敞在空气里,变得发白失色,像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起初,他是茫然而无措的。
因为德里克还躺在他的怀里,他的皮肤仍然柔软,银白的发丝仍然晶莹,他只是变得比往常更加的安静,更加的脱离人气,变得满目疮痍,变得不太完整。
此刻的死亡,更像是寂静的矿洞,冰冷、阴暗,让人找不到方向,将人定格在原地,向前往后都可能是深陷的涵洞。
但很快,时间并不怜惜塞维尔,世界也并不为塞维尔停留,因为德里克的身体开始逸散,他的发丝、瞳孔、躯体,像是被空气溶解,像是被凭空而来的冷焰灼烧,冰冷的尸体变成尘埃而后开始湮灭。
此刻的死亡,是塞维尔苍白无助的手,他留不下一丝一毫属于德里克的气息,他的哀嚎甚至击散了那些尘埃,满溢的泪光模糊了视线,他甚至没看见最后一瞬的泡影,眼泪应该落在德里克身上,却无依无凭的落在冰凉的地面。
他像是被刨刀一片片刨去血肉,只剩下空荡荡的骨架,他跪在王庭广阔的园林里,发出没有着落的哀求,他不知道该向谁祈求,该让谁将他失去的还给他,因为他失去的本来也就是一位神啊。
直到崖岷将他找到,带着他离开了混乱的王庭,给了他一丝微薄的希望,告诉了他德里克或许还会醒来,只是归期未定,他才在死亡带来的哀沉里活了下来。
只是这未定的归期让他很痛苦。
这种痛苦不像利刃,而是凌迟,日日夜夜的盘剥着他。他像是一只追着虚假光晕的可怜飞虫,他的躯体像是从内部开始溃烂腐化,他托着残缺不全的翅膀向前飞,追寻一切蛛丝马迹,去印证传说的真伪。
他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感到痛苦,对德里克曾经的缄默不语感到痛苦,他千万次地幻想,如果德里克多给他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或许他就不会那么无知,这么忐忑,如此痛苦。
他也觉出自己渐渐在痛苦中发生不可逆转的变质,他无法阻拦,看着自己变得偏执和阴暗,心底隐隐生出毁灭的**,像是一块生霉的面包,烂在那里,烂了百年也无人问津,只有在忙碌和沉睡的时候,他才能忽略那种恶心的变质。
直到、直到他真的等到了德里克醒来,他印证了德里克果真是循环不竭的生息之源。虽然德里克不记得他,可是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可以继续等,他愿意重新来过。
只是世界从不为他停留,希望必然夹杂绝望,他会一次次成为死因,德里克也始终是那道遥不可及的萤火,他又一次、不得不死去。而他依旧找不到他,也抓不住他,他能抓住的,只有德里克留下的那些血肉残片。
别人的爱人鲜活如斯,而他的只是一堆沾着血肉的碎片。
他该怎么办呢?
但他可怜而畸形的思念终于有了着落,他捧着那些碎片,神志在思念中摇摇欲坠,生出自毁的恶意,他反复的自毁,体味着辐射侵蚀过程中刻骨的疼痛,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德里克的存在,因为德里克留在身体里的能量一直在治愈他。
躯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他精神上的疼痛。
他在死寂的坟墓里新生出畸形的行为模式,他被漫长的时光和痛苦重新塑造,凿刻出扭曲而漠然的形态。
然后,德里克再一次归来了。
他好痛啊。
他好痛啊。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德里克了,只知道惯性般地追寻他,索求他,靠近他。这一次,他终于、终于不再被拒绝,他终于获得了德里克的接纳,虽然对方总在隐瞒他一些事,但是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
他攥住了他以为是虚假的萤火,但这一次,他却真的开始腐烂,他能感觉到自己由内而外的衰败,莫名的咳血,精神力下降。
或许德里克会有办法,但是他本能的恐惧那些“办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死亡了,不想再看着德里克的尸体逸散,也不想再去空洞的宇宙收集残片了。不想再有谁因他而死了。
直到刚才那一瞬,裴子晏变得有那么一点不太一样,他身上属于德里克的气息越来越浓,代表他想起的越来越多。
虽然他想起那么多,可他会告诉他吗?
塞维尔终于开始惶恐,潮水般的回忆将他推上浪尖,迎接残酷的真实。他察觉了自己可能又将面对德里克的隐瞒,德里克可能又要离开这里,他好像永远无法触及德里克身后深重而厚重的秘辛。
无论他多少次找回德里克,不管德里克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于他身边,对方似乎从未对他交付过完全的信任。
德里克从来没有坦诚过。
他好痛苦。
在沉睡前的那一瞬,塞维尔终于深刻地领悟,这么多年,他不能接受的不仅是死亡,还有德里克的一言不发,他太想了解关于德里克的一切了,太渴求德里克的一切了。
可他哪怕靠得再近,好像也触不到分毫。
德里克的坦诚才是那个他触不到的虚假萤火。
裴子晏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塞维尔的床边,等着塞维尔从治疗过后的麻醉中醒来。
他跟塞维尔之间依然牵着一缕能量,是001展示给他看的,他现在依然能看见,也依然无法阻止那种缓慢的流动。
他手里拿着送给塞维尔的那本笔记,缓慢地看着,他对着崖岷给他的字典上的字词,一句话一句话地翻译,试图寻找其中有没有关于停止这种能量传递,或者是神祭的信息。
但就他目前看过的几页来看,他的口风过于紧,一丝一毫关于神祭的内容都没有,但每一篇都是塞维尔。
他有点不理解当初写这本笔记的自己自己怎么能如此迟钝。能写下这样一本日记却对一切感情无知无觉。
塞维尔昏睡的时间有些超乎寻常的久,裴子晏守了他一天一夜,才感觉到塞维尔的呼吸声有了变化,他紧张地抬起头,察觉到塞维尔快醒了,将笔记放到一边,直起身,注视着那双还紧闭着的眼睛。
秒钟不紧不慢地走,走得无声无息,恰如塞维尔忽然睁开的眼,但裴子晏第一时间捕捉了他苏醒。
“醒了?”裴子晏悬着的心放下了,松缓笑起来。
塞维尔初醒时仍有些恍惚,这是麻醉后的迷蒙,但他很快从恍惚中彻底复苏,眼里延续了睡去时的惶然,他一把扣住了裴子晏搭在床沿的手。
“老师——”他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
裴子晏察觉到了塞维尔的犹疑不定,对方似乎想问什么,却没问出口,像是不敢,又像是恐惧。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裴子晏问。
这一句话落地的瞬息,塞维尔已经收敛了自己那些狼狈的情绪,他迟钝地点头,“好多了。”那些疑问被他咽了下去。
裴子晏沉默地看着塞维尔,目光扫过他英俊的眉眼,也扫过他咽下疑问的喉结。他尝试着动了动被塞维尔紧紧握住的手腕,他本来想反过来握住塞维尔,但是塞维尔在察觉他动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握得太紧,默不作声松了手。
裴子晏看着那松开的手,感觉心里被扎了一根刺,有一瞬的叹息,然后他依然反手握了回去,两只手十指相扣。
裴子晏抬头看向塞维尔,“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糟了?”他问。
“不,没有。”塞维尔下意识地否认。
那你想问什么?为什么不敢问?
裴子晏本来想这样说,但是开口的刹那,分针走到整点,报时的钟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在钟声里想起梦里曾经见过的塞维尔。
那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塞维尔,看他的眼神炙热而清澈,手里的玫瑰明艳而柔和,那时候的塞维尔不像现在这样,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晦暗的阴影,他也有过很明媚的时候。
预备整理一下之前章节缺的内容_(:з)∠)_之后会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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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回溯(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