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黑泥”小队被捕过去了一个礼拜,日子和温开水一样平淡。
期间,裴念凉被邵文清痛批了一顿,对方捂着心口,气得斯哈斯哈地乱嚎,反复告诫她别瞎凑热闹,早日把“海神”的身份弄清楚才是正事。
可这事儿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喂喂!烧焦了!烧焦了!”
少年特有的声线在她耳边惊呼,将神游远方的裴念凉唤了回来。
锅里的特级大虾沐浴着熊熊烈火,在一阵又一阵的“关火”指令中,终于成为了一块虾形黑炭。
裴念凉举着平底锅,不甘放弃地凑上去闻了闻,立马被呛得撇开脑袋。
“这,还能吃吗?”
“你想要毒死我啊!”余苏梁夺过她手里的锅,哗啦啦地倒进了垃圾桶:“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居然会觉得你会做饭。”
这场大虾集体“火葬”的事故还得追溯到三十分钟前。
余苏梁连续忍耐了一个礼拜的营养剂,当裴念凉又一次拿出那些瓶瓶罐罐,他两眼一黑,提出抗议。
在他强烈提议改善伙食后,裴念凉因不想出门而产生了大胆的想法:可以在家做一顿饭。
她拿出搜索的《大虾的18种做法》《如何30天不重样做一顿饭》,信誓旦旦地向余苏梁担保,以她优秀的钻研学习能力,一定能百分百复刻出美味的菜品。
事实证明,实际和理论差之千里。
焦黑的平底锅重新回到裴念凉手里,余苏梁鼓励她:“加油,洗刷锅碗的任务交给你了,记得挤洗洁精。”
“……”莫名感觉被小瞧了。
“叮咚。”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
余苏梁重新扬起愉悦的语调,蹬蹬蹬跑向大门,准备迎接他的晚饭。
然而,没有机械蜂。
门口肃立着一位男子,他身着剪裁优良的长款黑色风衣,周身散发着低调深沉的气息。
看见余苏梁的那一刻,他似乎有些诧异,寒潭般幽深地眼眸向上轻瞥,再次确认:
“请问,这里是圣利街C区9号楼吗?”
他高傲,同时过分礼貌,他的温和背后似乎暗示着一种危险。
天生小动物直觉让余苏梁警惕起来。
他不喜欢面前这个男人。
异常的瞳孔宛若万花筒,瞬间收缩成黑色的点,这是他释放警告的信号。
“你找谁?”
对方异常平静,“我找裴念凉。”
余苏梁注视着那双令人紧张的眼睛,呼叫屋内的人:“裴念凉!有人找你!”
“快点!”他催促道。
“听见了。”
裴念凉匆匆忙忙地来,看见门口站着的人,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
零碎的记忆在她的眼前扭曲,生长,最后汇入平静。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表情介于尴尬和紧张之间。
“你认识?”余苏梁的瞳孔恢复成正常大小,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以前的同事。”
裴念凉把余苏梁拉到身后,把门口的卫梓西请了进来。
“研究所的?”
强势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余苏梁的追问,“分配的宿舍住着还习惯吗?”
卫梓西环视一圈,对原木色的温馨装饰似有不满。
“这里住着挺好的,离协会近,离生活区也近,去哪儿都挺方便的。”
她看卫梓西漫不经心的巡视姿态,逐渐闭上了嘴。
作为戴罪之身,见到自己的监管员,就同老鼠见了猫,总要夹着尾巴老实点。
“看来你在南方过得倒是不错。”卫梓西自作主张,擅自坐在了余苏梁心爱的蓝沙发上。
裴念凉想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咕噜,咕噜。
她听见余苏梁喉咙里冒出的泡泡声,来不及阻拦,两道水柱“刺”地一下,从耳朵里喷了出来。
裴念凉一脚踩在粘液上,推搡着余苏梁,把他往厨房赶:“快去给客人倒杯水。”
“不许命令我!”余苏梁气鼓鼓地拍开她。
“就当帮我个忙。”
裴念凉从茶几上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耳朵冒泡泡的他。
他脾气不小地朝裴念凉冷哼一声,抢过那两张纸巾,分别扭成条,左耳右耳一边塞了一条。
白色的纸巾卷儿垂在肩头,越看越像个小朋友。
裴念凉看着他不服气地往厨房走,想笑,只能低头憋着。
她可不能忘记,沙发上还有尊大佛等着她。
“卫主任。”裴念凉坐在卫梓西对面,按照标准坐姿那样,拘谨地将腿收拢。
“我来是想要通知你,从今往后,我就正式接管南方这边的事务了。”
“常驻?”
“没错。”
这一天还是来了。
裴念凉心里乱糟糟的。
她的假释监管人兼上司突然出现,无异于向她宣告,接下来的工作可不像以前那样轻松了。
“咚!”
玻璃杯砸在茶几上,溅了几滴水出来。
这样粗鲁的待客之道恐怕会惹得客人不悦。
“请慢用。”余苏梁那双鱼眸一直盯着抢他位置的人,不满都溢了出来。
卫梓西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很难猜不出他的身份。
“新人类?”
“嗯。”裴念凉替余苏梁回答:“我是他监护人。”
“协会要求的?”
“算是。”
裴念凉带着余苏梁往普通沙发上坐下,不给他闹的机会。
他们紧挨着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微妙的阵营感让卫梓西眼神定了片刻。
“我刚刚搬到对面,以后就是邻居了。”他忽而起身,似乎有什么急事,“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就不打扰了。”
卫梓西一口水没喝,用一种复杂、审视的目光盯着裴念凉,直到离开大门。
当晚,裴念凉就做了噩梦。
准确的说,是回想起了那段记忆。
世界在她面前旋转,无数张血盆大口不断放大、收缩,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条漆黑的长廊。
她呼吸急促,大口喘气,躲在禁闭室的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
第三十二次申诉,又失败了。
法官和陪审团再一次判定她是杀害费洛的真凶,证据确凿,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然后,裴念凉失控了。
她在最高法庭上,打掉了法官的一颗金牙,给自己的罪行簿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毫不例外,她被当场拿下,送进了为精神病人准备的禁闭室。
指关节红得刺眼,无不在提醒她刚才的失控。
突然,裴念凉发狠地去擦拭那些红痕,仿佛这样就能抹去暴行的痕迹。
手指关节越来越红,她却毫无知觉,直到渗出血来,裴念凉突然抱住自己的膝盖,埋头闷声哭了出来。
哭声克制隐忍,时断时续,这两年来,她辗转法庭和笔录室之间,面对那些莫名的指控,她没有掉过眼泪,因为她仍抱有一丝希望,对自己的人性的希望。
可今天的一拳把她打醒了。
她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只野兽,而她控制不了。
背负的一切压力和痛苦在此刻,完全倾泻了出来。
她已经没有勇气去申诉了。
或许,是她杀了费洛。
过了不久,裴念凉听到门外的交谈声。
她火速擦干眼泪,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这里的隔音烂的一塌糊涂,裴念凉盯着天花板,将门外头的声音全部听了去。
“患者受到了强大的外部刺激,加上脑后有撞击,所以选择遗忘了那些不愿记得的事情或者人。”
选择性失忆?是在说她吗?
裴念凉忍不住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
“没办法恢复吗?”这是卫梓西在说话。
她来不及惊讶于卫梓西的出现,就被那道专业声音吸引了去:
“随着脑部创伤的愈合,和心理治疗的介入,后期记起来的可能性很大。”
“但现在这种情况,让她恢复记忆对最终审判的影响也不大,监控已经记录下她犯罪的全过程,她几乎不可能申诉成功。”
逼仄的双人空间很压抑,透气扇呼哗啦呼啦地响,将光线搅得粉碎。
裴念凉接连后退了几步,跌坐回铁床上。
身上的条纹囚服似乎在告诉她,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该认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卫梓西才回:
“我知道了。”
之后便没了动静。
裴念凉以为他们都走了,结果牢房的门被推开。
首先入目的是NIVE情报局的制服,蓝绿色,给人的感觉是深海一般静谧深邃。
那天,她的恩师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倒在血泊当中。
恩师的脸和面前的人重合,裴念凉恍惚了一瞬。
她驱散萦绕在心头的阴影,重新面对卫梓西。
作为全帝国女人最想嫁的男人,卫梓西拥有得天独厚的外形条件,俊逸冷冽的五官,187的身高,光在那儿站着,压迫感迎面扑来。
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分管情报站点的上校。
如今,肩章的位置换上了属于少将对应的样式。
这是升职了。
昔日同僚,一个锒铛入狱,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等待死亡,一个步步高升,稳坐情报局科室主任的位置,前途一片大好。
简直令人唏嘘。
裴念凉看了眼自己的蓝白条纹,知道自己是个阶下囚,便起身迎接帝国的少将。
站在门口的人亲手将她送进了监狱,从始至终,裴念凉没有一句怨言,也找不到借口恨他。
卫梓西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踏入。
他复杂深沉的眼神里藏着一缕不忍,久久地打量着略显落魄的她。
或许是许久未见,他还没能够适应裴念凉的身份转变。
声张正义的快意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相反,他更像是个失败者,无力又失落地念出她的名字:
“裴念凉。”
那双特别的蓝色眼睛,冷峻深邃,充满了愤怒和恨意,沉默少言的他鲜少会像现在这样表露情绪。
裴念凉难免无措,心中莫名地泛出委屈,“对不起。”
费洛除了是她的老师,也是卫梓西的。
她听见了失望的呢喃:“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此,裴念凉低下头。
卫梓西终是没有冲她发火,冷静下来告诉她:“念你立过二等军功,又是军方为数不多的生物科学领域专家,司令希望你能戴罪立功,为帝国执行一次重要任务。”
“去南方,找到造反的‘海神’,想尽一切办法杀掉他。”
“包括搭上你的性命。”
当时的裴念凉以为自己得到了一线生机,对卫梓西的愧疚之情越发浓厚,但随着散落的记忆回笼,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明明是卫梓西亲手将她推向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