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区交汇处。
堤岸的草繁茂得近乎狂妄,风摇曳草尖,仿佛正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一行死亡的细节并没有被描述。
当裴念凉来到河堤的时候,她那颗平静的心掀起了异样的波澜。
河滩上的草丛有一道被重物碾压过的痕迹,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奔涌的河水中。
周一行身中36刀之后,被丢进河里,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在初秋的夜里,他挣扎着爬上河岸,拖着那副冰冷的身躯,用最低的姿态苦苦寻找着生命的希望。
漫长的1公里,他不断向河堤爬去。
可惜,他终究没能上岸,鲜血在希望到来之前流干了,他倒在了离岸边最近的草丛里。
血液渗进泥土,与这片草地的脉络相连,他如同被恶魔诅咒的孩子,永恒地被禁锢在这方土地。
不知道在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他有没有后悔过,选择了一条无情的、残忍的暴力法则,走上了一条注定血腥的道路。
以暴制暴,那是强者的必胜法则。
但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永远是强者。
踏错一步,万劫不复,这个代价真的值得吗?
再多的疑问终究没有回答的人。
裴念凉的叹息声在风中散开,一个具体的生命以如此暴烈的方式离开了,第一次,她眼前的水晶球有了碎裂的迹象。
“田乐乐烧衣服的地方就在那里。”身边的秦洛阳提醒她:“要去看看吗?”
她没开口,余苏梁就替她应下:“去!”
秦洛阳在前面带路,他们顺着上游走,穿过无人打理的草丛,找到了唯一一间小白屋。
“这附近唯一的监控在那里。”
顺着秦洛阳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根歪斜的路灯矗立在草场里,监控就和路灯绑在一起。
“他倒是挑了个好地方。”余苏梁嘀咕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秦洛阳叉腰,眼睛被阳光刺激地睁不开眼,“明明过了河就是边缘城区,他完全可以在那里处理,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里。”
“难道是为了混淆视听?”
“他有监控。”裴念凉合理举报。
“那还不赶紧拿出来看看。”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洛阳,像两个饿鬼看到了食物,不加掩饰对他的垂涎。
“不行!”秦洛阳护食般地捂着口袋,“告诉你们啊,案件无关人员不得看!”
余苏梁向裴念凉伸手,勾了勾手,便要到了她兜里的搜查证。
默契的反应让他满意地勾起嘴角。
一看是这玩意儿,秦洛阳虚惊一场:“我都说了,这证件已经没用了。”
“诶,话别说这么早。”余苏梁笑得不怀好意,主动勾上秦洛阳的肩膀,对方被体温冻得一哆嗦,满脸警惕。
“喂喂喂。”秦洛阳求助裴念凉:“你管管他啊。”
裴念凉假装没听见,转向别处看风景。
泛黄的证件照挡在秦洛阳面前,新人类保护协会的章印大大咧咧地呆在右下脚,他看到了,但看不懂余苏梁的操作。
“你,你要干嘛?”
“这张证教会不认,但是协会认啊。”余苏梁抛出诱惑:“你难道不想知道田乐乐在哪儿吗?”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有了它。”他又晃了晃证件,胸有成竹:“想知道还不容易?”
鱼族的信息全部掌握在协会手里,而余苏梁又是协会元老级别的人物,不管证件有没有效,他在协会刷个脸就能办事,想查个人,不难。
三秒钟的犹豫,是秦洛阳作为教会成员最后的倔强。
时间一到。
“成交!”
秦洛阳掏出高级通讯器,“但是先说好啊,但是你们不准背叛我,把这事儿说出去啊。”
“当然!”
余苏梁一把抢过,把监通讯器拿到裴念凉跟前,凑过去一起看。
被挤兑得没位置的秦洛阳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蛮横地将脑袋怼了进去。
监控拍到的画面非常简单:
田乐乐带着帽子口罩,拎着一大袋衣服,鬼鬼祟祟地钻进公厕,很快又跑了出来。
在即将离开画面的时候,他摘下口罩,露出那一嘴标志性的歪曲牙齿。
没过多久,公厕窗口飘出一阵黑烟,但火势并没有蔓延,可能是触发了里面的烟雾报警器。
“没了?”
“昂,没了。”
余苏梁托着下巴,眯起眼睛思考,他用手肘碰了碰裴念凉:“你看出来了吗?”
“嗯。看到了。可以去证实一下。”
秦洛阳揉了揉眼睛,不信邪地又看了一遍,依旧看不出什么名堂。
“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
“衣服。”裴念凉告诉他。
余苏梁笑:“和我的答案一样。”
“什么意思?”
答案都透完了,秦洛阳的眉头还皱着。
余苏梁大发慈悲地告诉他:“基本可以确定,田乐乐不是作案人,相反的,他还给我们留了线索。”
**
废弃工厂的另一角。
“现在怎么办?要杀了他们吗?”
“蠢货!死了一个已经够麻烦了!你还要再弄死俩?”
“那怎么办!他这次没说,不代表下次不说,他要是去告状,我们都得完蛋!”
“都怪你!非要叫他来处理,多一个目击证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够了!”
坐在油罐桶上的眼镜少年一发话,强子和大柱噤了声。
周末异常冷静,他曲腿而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那两个慌张滑稽的人,面露鄙夷。
“这座工厂不在地图上显示,依照教会那群人对边缘城区的了解程度,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我们还有时间想对策,别自乱阵脚。”
强子伏低做小,应和着他的话,昔日大哥全然一副小弟做派。
“去看看田乐乐他们有没有醒来?”周末跳下油罐桶,走向反方向:“你们顺便去送份饭。”
“好的好的。”
空荡的工厂里,不断有石子落地的声音响起。
强子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不满地往前走。
“这个眼镜崽,翅膀硬了,都学会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算了吧大哥。咱们还是少惹那小子。”大柱日常做小弟,给谁做都差不多,但强子显然心里不太平衡。
“他以为自己拳头硬了点,就能当上大哥了,手底下的人还不是只认我。”
“害!”大柱充当和事佬,打着马虎眼:“强哥,那天你也看到了,那小子动起手来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咱们还是别惹他了。”
那天。他们本想给周一行一点颜色瞧瞧,用刀片吓吓他。
前面十几刀全部划在胳膊、后背这些地方,想着发泄发泄,到时候威胁两句就放他走。
但哪里想到肾上腺素飙起来会失控,什么理智、什么计划、统统都被抛到脑后,下手越来越狠。大柱胆子小,劝了一两句,但强子明显杀红了眼。
暴虐的因子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昔日的仇恨如同催化剂,引出生命最原始的本能——杀戮。
他一心想用暴力宣泄那无尽的愤怒与痛苦。
美工刀不小心划到周一行的大动脉,血“噗呲”一下喷得到处都是,强子被温热的血吓醒了,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本打算赶紧收手跑路,但没想到一直旁观的周末吼住了他们:
“事到如今,只能杀了他了。”
虽然这个想法在强子脑海中一闪而过,可他没有信心下得去手。他有些胆怯,将美工刀递给周末。
一方面他是害怕,另一方面他也在心底默默祈祷周末能制止他。
对方冷静地接过,一言不发地在周一行脖子上划了三刀,然后递给大柱,逼迫他一起加入这场凌虐。
这样,他们三个人一个都跑不掉了。
周末说这话的时候,脸隐匿在月光的阴影中,根本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脸。
但强子隐隐觉得,那家伙可能在笑。
“呸!”
强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再去回忆那一晚。
他嘴上骂骂咧咧,捧着饭往废弃工厂的更深处走。
油罐桶边上空无一人。
“人呢?”
“你没拴住人吗?”强子推了大柱,厉声质问。
“我怎么可能范那种低级错误,况且我拴人的时候你们不都在场吗?”
“那人呢!”
强子低低咒骂了一声,绕着油罐桶转了一圈,最后在两个罐桶缝中捞出来两幅银手铐。
“草!真tm跑了!”
“你tm还说拴住了,要是拴住了,这手铐怎么掉的?”他怒目而视:“你是不和那个小子串通好了?”
强子第一时间找自己人算账,仿佛只要把错误推给别人,自己就能保持胜利者的姿态。
可是。
“我串通个屁啊!我现在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放走他有什么好处!”大柱勉强有点理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把人找出来!”
“你就捅了一刀,要是你去自首就把我们招供出来,说不定还能减轻刑罚!”他一口咬定一定是大柱的错:“说!你把人藏在哪儿了?”
“md!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大柱被气得不轻。
“你们在找他吗?”
“谁?”
在废弃的大门处,阳光投下几道长长的影子。
“余苏梁?!”
来的人不止余苏梁一个,但强子只知道他的名字。
“bingo!”余苏梁打了个响指,将田乐乐推出去打了个招呼。
强子提防着向后退:“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还用找吗?”
象征着鱼族身份的铭牌被他拿在手里摇晃,“当然是定位啊。”
“你们和田乐乐认识这么久,都不知道铭牌有定位功能吗?”余苏梁又开始欠揍:“哦也是,反正是你们看不上的狗牌,估计听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强子不甘心,一股脑地将手里的饭全扔了出去。
哗啦啦,米饭蔬菜从天而降,无人伤亡。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跑不掉了。”秦洛阳的声音飘荡在悬梁上方,宣告着强子他们的结局。
“切。”强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加上余苏梁一共五个。两个女人,一个鱼脑袋矮子,实际能打的就两个,局面不算糟糕。
强子目光逐渐坚定。
他要逃跑。
前面的路被堵死了,那他的活路就在后方。
“不好!”秦洛阳察觉到他的意图,身手敏捷地窜了出去。
强子像一只受伤后疯狂逃窜的困兽,灵活地穿梭在油罐桶之间,废弃的灰尘漫天而起,他的眼神中满是惊惶与决绝。
在秦洛阳的号令下,外面待命的黑袍冲了进来。
大柱立在原地手足无措,被两个黑袍拷上了手铐。
而另一头的强子很快被逼进了绝路。
他的后背抵在油罐桶上,看着秦洛阳一步步靠近。
即将到来的命运让他害怕不已,那张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惊惧。
秦洛阳叹了口气,想着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说教般的话激怒了强子。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所有人都这样说!那你们倒是告诉我,别人欺负到头上要怎么办?忍着!受着!等着被打死吗!”
“你可以找老师,找家长或者报案都行。”
他冷笑一声:“然后呢?被你们一句这样是不对的,找你家长来就打发走了?回头找上门吃苦的还是我自己!”
“也,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我受够了你们的风凉话!”他疯狂捶打背后的油罐桶:“这个该死的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只有自己变狠,才能拯救自己,所有的真善美都是假的!假的!”
少年的恨意如同燎原的烈火,几乎要把周遭的一切吞没。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人也是一点一点变的。
他变成今天的样子,所有人都有错!
每一次闯祸都是一次求救的信号,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将他从歧路上拉回来,可是从没有人真正看到他的痛苦,因为他是那个加害者,那个“赢家”。
周一行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烂人!他将玉子打进ICU还洋洋得意!
那样的渣滓眨眼成为“受害者”,人们就注意到他的可怜了!
谁不可怜?玉子也很可怜!他也很可怜!
呵。讽刺。
强子可以承认自己杀人,但坚决不承认自己犯了错。
他替天行道,惩罚了一个罪人,没有人可以说他做错了!
“简直无药可救!”秦洛阳扶额摇头,已经不想多费口舌。
“我还有更无可救药的!”
“刷!”灰尘扬起。
秦洛阳痛苦地捂住双眼。
趁此,强子攀上油罐桶,寻找脱身的可能。
他环顾四周,黑袍已经将他团团包围,唯一的破绽,只有那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