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昂古莱姆伯爵夫人露易丝【1】穿戴齐整，亲吻了女儿粉嫩的双颊，把孩子递还给保姆，然后坐进马车里。说起来，她和克洛蒂尔德夫人算是旧时相识，在法兰西宫廷两人颇有一段交情，天各一方之后她们却鲜有联系。自从克洛蒂尔德重回法兰西并且迅速成为国王的新宠，露易丝便盘算着重拾友谊，可又不想显得太过势利，正在思索对策之时，克洛蒂尔德居然主动发出邀请，这让她喜出望外。

空旷森林里下着绵绵细雨，林间路上积了一层湿漉漉的枯枝落叶，飞奔而过的马车从上面碾过，并没留下多少痕迹。露易丝坐在微微颠簸的车里，手里握着一面造型质朴的小镜子，她摩挲着银质的手柄上镶嵌着的石榴石。这是多年前在昂布瓦斯分别时克洛蒂尔德所赠的纪念之物，在箱子里静静躺了很多年，临行时她特意找出来带上。她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回忆起往事来。

从小露易丝就有着出超乎常人的韧性和耐心，即便是厄运临头，她也相信之后定会有好运来补偿。提起她的父亲菲利普，真让人一言难尽：作为萨沃伊公爵的第三儿子本该默默无闻，可他偏偏从来就没安分过。早年他同时得罪了自己的父亲和法王路易十一，还为此在洛什被关了两年。被释放以后他和路易十一的死敌勃艮第公爵查理打得火热。再往后他又和嫂子约兰达争夺对侄儿的摄政权。可惜折腾了大半生，他也只是萨沃伊王室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成员。更为不幸的是，她的母亲在她不到七岁时撒手人寰。不过露易丝也很快迎来了转机：几个月后，她的一位表兄继位成为法王查理八世，她的亲姑姑夏洛特荣升为王太后。出于对这个侄女的怜爱，夏洛特太后把小小的露易丝接到法兰西宫廷，由长公主安妮亲自教养抚育。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得益于贤者的教导，露易丝谨慎机敏，行事沉稳。在宫中的日子里，出身普通的她却总能左右逢源。

多年前在昂布瓦斯，露易丝早早就注意到“小王后”玛格丽特身边新来的那个叫克洛蒂尔德的漂亮的意大利女侍从，并且很快打听出对方的出身背景，并惊喜地发现居然和自己还算是远亲。不过她们两个初次说上话却是在几个月以后。那年的夏末，法兰西王室的军队平定了布列塔尼的叛乱，被俘的奥尔良公爵路易被作为宣扬胜利的战利品被装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四处展示。挤在人群中的克洛蒂尔德正焦急地盯着长桌另一边那盘让她觊觎了好久却已经所剩无几的糕饼。露易丝正好站在那令人艳羡的糕饼前，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托了一块糕饼的福，两人攀谈了起来。从那个时候起，两人尽管还算不上志趣相投，不过从艺术诗歌，到各国宫廷秘辛，到日常的服饰装扮，再到女孩子家的小心思，两个姑娘几乎无话不谈。在她眼里，克洛蒂尔德美丽又聪明，只是有时为人未免太过单纯。正如她私下感叹的那样：“到底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尤其是克洛蒂尔德对于小女主人的忠心耿耿，露易丝颇不以为然。不过她表达得很含蓄，最多也只是揶揄一下克洛蒂尔德。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当年略带戏谑的预言果然应验，她为此很是得意。

夜雨过后的清晨，阴沉沉的天空和笼罩在卢瓦尔河上的那层浓得仿佛化不开的白雾连成一片，让人感到压抑又沮丧。两人把仆从打发走，在庭院里随意散着步，低声地说着悄悄话。尽管多年未见，她们倒是丝毫没有拘谨，说起话来亦如从前一样自然亲切。

“你来的时候不好，听说夏天的时候这里满园子全是玫瑰。”克洛蒂尔德略显惋惜地看着土里躺着的零星几片枯萎的残花，“可惜我也没赶上，要不然也许我还能做点儿玫瑰香水，要是材料够多的话，说不定还分给你一些。”

“那真是要预谢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兴致。”

“打发无聊的时光罢了。”克洛蒂尔德闭上眼睛，陶醉般的深吸了一口湿润冷冽的空气，“真喜欢这松树的味道。”

“陛下什么时候回来？”露易丝问了个相当现实的问题。

“让我想想，陛下已经走了十天左右……哦，大概再过一个礼拜吧。”克洛蒂尔德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事情都办完的话。”

“陛下居然舍得把你丢下这么长时间，也是奇怪。”

“这并不奇怪，是我自己请求留在这里的。陛下要去探望王后和王太子。还要去检阅的那些心爱的火炮。自然狩猎之类的事情是少不了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可是你这么气定神闲的，陛下如果知道了多少会有点失望。”

“那么我应该流着眼泪逢人就诉说自己饱受相思之苦？” 克洛蒂尔德调皮地反问。

“你？你当然不会。”露易丝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好多女人可是都对陛下虎视眈眈呢。”

“那么王后大概会更加心烦的。” 克洛蒂尔德莞尔一笑，“这样她的怨恨就不会集中在我身上了。”

“话虽如此，可是像你这样的光景在陛下来说还是头一遭。” 露易丝低头轻轻摆弄着袖口的灰鼠皮镶边，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就算是陛下哪一天变了心意，王后大概也不会那么健忘。你就不为以后做些打算吗？”

“到底是昂古莱姆伯爵夫人，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可是比不了啊。”克洛蒂尔德走到一棵松树旁边，用手掰了一小块树皮，捏在手里把玩着，“王后或许根本就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更是犯不着为我去费神。”

“不过人性总是复杂和难以揣测的，你永远不能指望人们总是理智行事。”露易丝弯腰捡起地上一个半截已经嵌入土里的松果，把它掰得七零八落，然后把它踩在脚下碾碎，“就好比这个，就算明知道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我可能还是会去做。更何况女人是很容易被妒忌和傲慢所支配的，尤其是有权势可以为所欲为的女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说到底，对于不是武士的人来说，利剑不能用来自卫，反倒会成为敌人手里的武器。能做什么样的选择也是要看有什么样的资本和身份。我不过就像是陛下怀里的小羊羔，周围的一群猎犬不会扑上来撕咬完全要依仗陛下的仁慈。陛下虽然温柔和善，却是天生王者之心，他是不会被女人所左右的。不单我们高贵的王后在宫廷中无足轻重，就算是睿智如长公主又如何呢？卑微如我，要想活得长久，就得安分守己，不去惹是非。”克洛蒂尔德微微一笑，“就算是哪一天陛下厌倦了我，他也是不会凭空为难一个小女子的，到那个时候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卷铺盖滚出法兰西宫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发一笔小财。”

听了这长篇大论之后，露易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而不语。

“真可惜你这次没把玛格丽特带过来，我还专门给她预备了一张小床。”克洛蒂尔德转换了话题，她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天还真是冷，咱们进屋去吧。我让人准备了些热酒，加了生姜、丁香、柠檬、肉桂、小豆蔻还有蜂蜜。这样的鬼天气里，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

一刻钟以后，两个人已经坐在小客厅里边喝边聊着。话题转移到露易丝身上，克洛蒂尔德听着她淡然地描述着自己在昂古莱姆的生活。

“露易丝，我真佩服你的涵养和气度。”克洛蒂尔德拈起一小块姜饼在酒里沾了沾，然后放进嘴了里慢慢品着，“我到底还是太感情用事。”

“克洛蒂尔德，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不追求完美。作为昂古莱姆伯爵夫人，我从来也没指望我的丈夫会有多么专情。”露易丝用双手托起杯子暖着手，“至少伯爵他对我很友善。而且我们还有很多共同兴趣。如果忽视那些细枝末节，我并不能算不幸福。”

“你到底比我有见识。”克洛蒂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双手托着腮，目不转睛盯着杯底的香料渣，“希望我将来能变得像你一样理智，不会为那些无聊的事情去浪费感情。”

“不知道你这是在捧我还是在骂我，说得就好像我天生冷漠无情似的。”露易丝微微一笑， “这个东西我一直小心保存着。”

“那我可太荣幸了……你送我的小物件我也一直留着呢。”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话吗？”露易丝拿起酒壶给对方重新斟上小半杯，然后笑着端起酒杯，“我们可以互相提携呢。”

“好啊。”克洛蒂尔德笑嘻嘻地端起杯子。两人像多年以前一样碰了杯。

【1】萨沃伊的露易丝（1476-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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