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15章 第十四章

1482年春，佩鲁贾

用力咳嗽几声后，之前绵延不绝的鼾声总算平静下去，我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这是一年多以来养成的新习惯，用这种相对省事的方法来对付室友让人头疼的习惯。比安卡说话算话，果然在那之后不久就把我送出了家门。按照仆人们私底下议论的“贴上些钱，把这个麻烦小姐送走，还是挺划算的”，我被送到佩鲁贾郊外的一所女修道院。比安卡对外慈爱地宣称“希望我的继女能在那里养成谦逊诚实的品格，学到一些有益的东西，成为一位高尚的淑女”。换言之，为了“保证修业的效果”，她命令家里尽量不来“打扰”我。明白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弃了，但我并不太伤感，家里那些人反正没有一个我想见的，只不过担忧修道院的生活会空虚无聊。

圣丽塔女修道院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小丘上，倒真是个清幽之所。我到达的那天，院长埃莱娜姐妹接待了我。她年近四十，个头很高，长相从世俗的角度看相当乏味，宽大的袍子越发衬托出嶙峋的体态，挂着金质的十字架，手握念珠，脸上的表情冷得像是结了霜。她核实了我的身份之后，冷冷地打量了我，叫一个司事【1】带我去房间安顿。司事带着我穿过长长的回廊，途中看到一些在花园里劳作的修女，我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着，想着自己今后或许也会变得死气沉沉，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路上司事简短地交待了一些日常规矩和注意事项，大致意思就是要严守安贫、贞洁和服从的信条。我在心里暗暗发笑，这些东西和克洛蒂尔德联系到一起是多么滑稽！“那么，几点吃饭？”在她结束了长篇的教导，询问我还有什么问题的时候，我直白而粗俗的提问招来她的白眼。

此刻我正躺在床上裹紧被子，思考着自己那令人堪忧的前程，不知道还能不能离开这个枯燥乏味的地方，那位无忧无虑的室友安吉拉则在呼呼大睡。真佩服这家伙随遇而安的本事和粗犷的神经。她和我同岁，是附近一个有钱面包房主的独生女。她父亲近年来着实赚了些钱，便下了血本把女儿送到这里来栽培，盼着能提高身价将来高攀个好人家。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附庸风雅的愿望怕是要落空。安吉拉五短身材，脸蛋滚圆像个大面团，也许是风吹过度，两颊皴得通红，配上目光呆滞的灰色小眼睛和总是微微张着的嘴，简直就是标准的笨蛋模样。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吃，如果看到她眼中闪着光，一定是到了饭点或者家里人偷偷给她送来些吃的。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讨厌嘲笑她，我倒觉得她相当有趣。和学习时的愚钝不同，她藏匿零食的本事异常高明，居然一次也没被寝室司事抓到。虽然愚笨懒惰，但她生性慷慨，只要我在场，她必然和我一起分享她的美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两个经常能吃点被称为“夜宵”的东西，对我来说，差不多是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午夜时分，嘈杂的钟声响起，我伸着懒腰一骨碌坐起来，匆匆忙忙穿上衣服，然后走到安吉拉床边推了推她。她连眼睛都没睁开，随意哼了两声算是回答。我捏着她那肥而短的鼻子，在月光下看着她努力呼吸而不得的逗人表情，终于她从嘴里“噗”地吐出一口气，总算睁开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喂，起来，该去做晨祷了。”我俯身拍拍她的肥脸蛋，学着教堂司事的口气，“懒惰是圣灵的敌人。再不起来，当心魔鬼来抓你。”当然，后一句是我自己加上吓唬她的，这明显的胡诌对她倒很管用，她立刻带着痛苦的表情坐起来穿衣服。也许是因为太胖，原本宽大的袍子裹在她身上紧绷绷的，相当好笑。

晨祷照例由院长亲自主持。我庆幸自己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要保持和大家一样的姿势滥竽充数熬到两点就行了。我鹦鹉学舌地念着祷告的经文，脑子里却在想着回去好好抱抱我的枕头。忽然听到旁边安吉拉的声音消失了，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眼皮微合，嘴角垂下来，僵硬地维持着祈祷的姿势。这懒惰的家伙果然又有了睡意，我用胳膊轻轻捅醒她，让她及时躲过了教堂司事的眼睛。

我在这里最讨厌的时光就是晨祷，真不明白神为什么喜欢在午夜到凌晨两点之间听赞美，难道不会困吗？每当这个时候我会不时怀念一下阿斯蒂，虽然那里一点都不温馨，但至少还是可以在缩在被窝里做个囫囵的美梦。话说回来，在这里除了被剥夺的完整睡眠以外，我并没吃亏，相反还过得很充实。在威尼斯的时候我有几个家庭教师，但由于缺乏督促，一直没什么长进。回了家的半年比安卡自然不会花费心思和金钱操心我的教育。来到这边，虽然是被强制，我还是津津有味地重新学习了拉丁语和希腊语，还还学了修辞，历史，算数，唱歌等等之前没接触过的东西。此外，也学了刺绣，下棋，弹奏乐器这些世俗的体面人家女孩子应该会的技能。这里的藏书很丰富，又没什么有趣的活动让我分心，我便花大量的时间翻阅那些古旧的羊皮卷，选我喜欢的古籍书稿抄写和装订，最近在看塔西佗【2】的《编年史》残卷，并且痴迷于西塞罗【3】的作品，幻想自己将来也能成为厉害的雄辩家（就算这对于女孩子来说是多余的）。

三月初的佩鲁贾气候相当怡人，过午时光无论是劳作还是学习都是愉快的时刻。我从让人眼花缭乱的丝线堆中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针，轻轻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原本打算今天完成这幅祭坛的小装饰布，看来是做不完了。我悄悄扭头看看在旁边研习拉丁语的玻娜，她像高贵的天鹅一般挺直身子坐着，似乎是陷入了凝神思考，纤细手指不经意地摆弄着笔。美丽的玻娜出身阿西西【4】的古老家族，不过比我大四岁，却一直以大人自居，对我这样的小毛丫头不屑一顾。和这里的很多女孩子不同，她已经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年轻人订了婚，明年就出嫁。这样的人生可真是轻松啊！正暗自感叹着命运不公，有个司事传话说院长叫我出去一下，说是有人来探望。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我黯淡的心中还是燃起一丝幸福的光。

【1】掌管修女院日常事物的行政人员。

【2】塔西佗，古罗马历史学家。

【3】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雄辩家和哲学家。

【4】阿西西，位于意大利翁布里亚大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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