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延泫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祖父教导她,人要言而有信,答应了人家不能往外说他的名讳,就不能失信于人。可是这是最疼爱她的母亲,母亲不会害她,她只小心翼翼地问:“这话,说不得吗?”
邵氏见她分明不想说的模样,只叹她小小年纪就能藏住心事,便也不逼问她。她朝女儿一笑,笔下生辉,玲珑娟秀的八个字跃然纸上。邵氏惯写小篆,写完稍觉遗憾,原该气势磅礴些才好。
她笑着将这幅字递给女儿,说:“既然连娘也不能告诉,晏儿就把这几个字藏在心里,可好?”
“恩。”洛延泫含笑,一双眼睛看着这几个字迹,好奇不已。
除夕这日,邵氏准了假,许家中有人口的仆妇归家过年。除了没嫁人的或是家乡路途遥远的人还在当差,整个院子都空旷了许多,沉雪庐一时冷清了不少。
殷嬷嬷也带着鹿鸣和阿笺两个孩子回家去了,洛延泫早起见顾嬷嬷进来,才想起今日殷嬷嬷也归家去了。
海棠和莲枝把烤暖的夹袄棉衣递给顾嬷嬷,服侍着洛延泫起身。两个小姑娘自幼在府里长大,皆是谨言慎行的性子,不爱说话,但做事心细。
“泫姐儿,今儿可不能贪睡,”顾嬷嬷利索地将她穿戴整齐,又将莲枝早早准备好的糕点塞了一块到她手里,说道:“姐儿这会子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今儿除夕,请菩萨开宗祠祭祖,都是大事,半点不能马虎。”
到了年底,上至帝王家,下至平头百姓,都要祭天地宗祠乞求来年顺遂。洛家也不例外,仪式更是格外庄重,全家大小这一日都要早起。预备祭祀的器皿贵重,交给冢妇亲自擦拭,郭氏和邵氏天不亮就赶去宗祠忙碌。
老夫人则负责摆案,上贡的烛火清香、鸡鸭鲜鱼果子等物,都需经过她手上料理,一一陈列仔细。
女使仆妇们打水洗地,铺陈蒲团等物,只在外间伺候。
到了时辰,洛老爷奉酒、燃烛、点香,家中按辈分一同行跪拜大礼,皆是肃穆无声。洛延玉家中最小,跟着洛延佳行跪拜大礼。
到了时辰,长房长子洛泽栩就将锡箔元宝等物放置在大鼎里,一并化了。外面杨管事便数着时辰,点了炮仗鞭炮等物,这一年的仪式才算完。
做完这些,外面天也黑了,婆子女使们得了赏钱,自然也欢喜地回自己屋子里,左右这两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便也想要松快一回,吃点酒消遣消遣。
今年洛家喜事连连,洛老爷心里高兴,看着一屋子的小辈给他磕头纳福,不由感慨良多。想着如今家中能恢复到这地步,各中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席间,他便多吃了两盏酒,看着儿孙们嬉笑闲聊,便想起往事来,早早离席回自己屋子里去。
老夫人自然是心里不快,这么些年,他几时好好陪她过一个年。无非心里还是惦记死了的那个未婚妻,这么想着她越发不快,见儿媳替她布菜更觉火上浇油。她狠拍一下桌子,把正在吃菜的洛世杰吓得直哭起来。
“母亲这是怎么了,”郭氏看着老爷子走远,心中有数,只道今日邵氏又得受老夫人的白眼,她心里暗暗痛快,只抱着洛世杰安慰道:“弟妹在宗祠忙了一天,定是累了,母亲莫要怪她。”
说起这个,夏氏就不痛快,她又冷笑道:“她年轻媳妇的,一年就劳动这么一次就受不了了,我都六十多的人了,哪点做的比她少,也不见我喊累。”
洛泽栩则看了郭氏一眼,劝慰道:“大过年的,母亲消消气,孩子们都看着呢。”
夏氏这才想起还有小辈在场,只得按下怒火,说:“你不必在这日凑着了,去陪儒哥儿和泫姐儿吃饭吧。”
一顿饭,因老爷子中途离席,都不曾好好吃好。几个孩子见老祖母动了怒,也敢玩笑说话了,囫囵吃了几口,各个都似受惊小鹿一般。
洛延玉蹙眉看着弟弟妹妹们害怕的眼神,就推说吃饱了,带着孩子们先躲了出去。
洛延佳今日本想多吃几块松花糕,这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平日里郭氏不许她多吃。好容易等着过年这一日,她能敞开了肚子过过瘾,却因老夫人发火,生生没的吃了。
她心里可不乐意,便对着洛延泫说:“都怪二婶婶,又惹祖母生气,这回可好,害大家都要挨饿。”她说的小声,洛延玉带着弟弟们走在前面,没听见两个掉队孩子的言语。
洛延泫却不愿意了,她生气地说:“分明是祖母乱发脾气,母亲又做错什么了。”
“你气什么,家里谁不知道祖母最讨厌你母亲,你母亲还要往她跟前凑,她要自取其辱,别连累我们呀。”
“你胡说!”洛延泫越发懂事了,祖母平日对她冷漠疏离,对六姐姐却疼爱有加,她羡慕六姐姐能讨祖母欢心,却也从来不觉得母亲做错了什么,她便据理力争道:“分明就是祖父不搭理祖母,祖母才生气的,和母亲又有什么相干。”
“哼,”洛延佳得意道:“你还不知道?谁叫你母亲的姑姑狐媚子下作,勾引祖父。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母亲也是个下作的,否则你爹怎么总不回来看你。”
洛延泫气急,狠狠推了一把洛延佳,只见洛延佳退了几步,脚下不稳,直挺挺往后摔倒了矮灌木里。
洛延佳还未反应过来,躺在灌木丛中,一瞬间懵了,她只顿了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远远走着的洛延玉听见哭声,只觉得耳熟。待她回头,就见两个妹妹不见了,她忙跑过去看,却见洛延泫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洛延佳,也不拉她一把。她忙把六妹妹从灌木丛里拉了出来,见她一身新衣服溅了泥水,脏兮兮的狼狈不堪。
洛延佳便发起狠来,将手上的暖炉往她身上砸。那暖炉的炭灰滚烫,洛世儒见状忙抱着洛延泫躲到一旁。
只听见他低声哼了一下,原是炭灰掉到了手背上,一时就烫出了一片水泡。
“哥哥!”洛延泫看着哥哥的手,心疼不已。
洛延玉见六妹妹这般心黑手狠,朝她发怒:“瞧瞧你干的好事!”她慌忙让点墨去请大夫,可今日除夕夜,外头医馆都关张了,哪还能请得到。
“不碍事,”洛世儒见妹妹哭得眼泪鼻涕,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说:“哭花了就不好看了。”至于洛延佳,他也不愿多看一眼,自此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不如试试土法子,”点翠道:“听嬷嬷说涂点酱油,可以治烫伤。”
洛世儒听了觉得不成,想起水火相克,便试着把手伸进雪堆里,果然觉得舒服不少,便说:“不必这么麻烦,用霜雪敷一会,倒也舒服。”
洛延玉只觉不妥,忙问:“这样成吗,明日你还要写字,才烫伤万一又冻伤可怎么办?”
“不碍事,我有分寸的,大姐姐带着哥哥妹妹们先回去吧。”洛世儒惹着痛,笑着说:“只是今日这事,还请大姐姐别往老夫人那里说……她老人家知道了,又要动怒。”
看这情形定是七妹妹先动的手,姐妹之间打架手上没个轻重,老夫人便是知道了也要先数落洛延泫,断然不会顾念她年纪小,也不会问她缘何动手。若要保她,洛世儒就只能不计较洛延佳的错。
“这个自然,四弟放心,我定不会让延佳出去胡说。”洛延玉明白,四弟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也知道洛延泫不会无缘无故推搡姐姐,便瞪了一眼洛延佳:“你们敢说出去一个字,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叫我姐姐了。”
洛延佳只觉得委屈,可她伤了人心里也害怕,一时又觉得姐姐偏帮别人,便哭着喊着要去找郭氏。
这一日,大人不欢而散,孩子们也闹了不少别扭。管事们看着时辰,点了烟火,夜色下礼花绽放,莹莹闪烁,似应景般热闹。
可今日,阖家没有一个人愿意看这热闹。
郭氏和洛泽栩酒足饭饱,回到自己屋子里。家中守岁,郎君大多会在正房里留宿。孩子们都还没有回来,夫妇两个还当他们在洛延玉那儿玩耍。
今日郭氏本觉得痛快,却因洛泽栩帮邵氏说话,心有芥蒂,便问:“你做什么帮那邵氏说话,没看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兴许老夫人一怒便勾销那一千两银子的帐,反正是用在他们二房身上,不给也说得过去。”
“白纸黑字立了借据,你当老夫人说不还就能不还么,只要上了公堂,便是要还的。如今家里拖了多少年了,她也没提一个字,你还去招惹她。”洛泽栩看着她,尽是不满,道:“这些年你敛得也不少了,还想吞那一千两银子做什么。”
郭氏却怒道:“你当这个家好当的吗,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如今几个孩子都大了,我不存着点将来怎么应付!我也想让玉儿嫁得体面点,我又有什么错。”
说到底,就是郭氏嫁妆微薄,怕将来女儿出嫁被人看轻。
“妇人之见,玉儿将来家人不还有老夫人吗,你拽着那几个细碎银子,有什么用!”
郭氏委屈地哭了起来,便抹眼泪边哭:“你不就是嫌弃我没嫁妆吗,这些年我处处被妯娌比下去,你有管过一次吗”
洛泽栩见她大年夜里哭死哭活,也不愿意多留,生气拂袖而去。想到朱氏定不会留他,采莲虽说爱争宠,今日这样的日子也不会留他。他便想到了茱萸,这么些年他自然是得手了,只是如今还没给她名分。洛泽栩见她虽然委屈,也不闹腾,便也放心享用着。
这一日夜里,洛泽栩在郭氏那儿受的火气,全数发泄给了茱萸,他去了火,便搂着她不由自主道:“过几日我就去跟老夫人讨你,你再委屈些日子。”
茱萸承了恩宠,已是累极,脸上浮着春意,只搂着他委屈道:“这话,你都说了好几回了,几时见你真的去找老夫人,奴婢呀,这辈子算是见不得人了。”
“放心吧,这回算数,”洛泽栩洋洋得意道:“等你家夫人去了汴京,咱们就水到渠成了。”
“不然,大郎给奴婢留个孩子吧,有个孩子在身上,老夫人也不会真的打死我。”
洛泽栩早就有了嫡子嫡女,庶子也有了,还没想再添个孩子,便摸了摸她的肚子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宜生养,我几时不疼你了,且看缘分吧。”
原是洛泽栩偷腥了几回,茱萸都会偷偷喝些避子汤,这个不难,采莲就常喝,她买通了煎药的嬷嬷就能配出一副一模一样的来。
这一夜过后,她便不再喝那些东西了。第二日,她还数着时辰去沉雪庐上值,如今也没人管她,多是做些替主子缝缝补补的差事。可夫人和小主子们哪会穿带补丁的衣裳,她无所事事,闲的时候更多了。
初三这一日,洛延泫往四哥哥屋子里来,照例查看他手上的伤。邵氏请了大夫来,好在洛世儒烫得不重,抓了药敷了伤口,两三日就结痂好了。
“都好了,”他伸出手给妹妹反复看了几回,说:“你日后可不要这么冲动了,也别总去招惹洛延佳。”
因兄长告诫,洛延泫没有告诉邵氏。洛世儒又谎称是自己沾到了炉灰才烫伤的,邵氏便也不做他想,只叫他们两个遇事要仔细些,不再多问。
她只乖乖点头,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又说:“那我以后不去找她玩。”
洛世儒笑笑,并不当真。
说话间,乳母平氏端了两碗桂花圆子和一碟子炸年糕进来,招呼着洛延泫道:“泫姐儿也来尝尝,今年新打的年糕,可好吃了。”
洛延泫小儿家,跑得飞快,她拿起一块年糕,吃得欢快。一碟子年糕全被他一个人吃了,她吃完又笑着说:“难怪四哥长得这般好,原是平妈妈这里的糕点好吃。”
“哟,泫姐儿今儿是吃了蜜,嘴上这般甜的。那泫姐儿长得这般水嫩,定是殷妈妈平日熬的糖水好吃了?”平氏笑着打趣她,见洛世儒还在写字,问道:“哥儿的手还疼吗?”
“昨日就不疼了,这几日家中忙,平妈妈就歇会儿吧,我看着晏儿就好。”
平氏笑着应下了,见洛延泫吃得欢快,越发喜爱得紧,问她:“我们泫姐儿是不是想你殷妈妈了?”
洛延泫一边吃着桂花圆子羹,一边说:“想的。”
“她家又不远,你若是愿意,去瞧瞧她又何妨?”洛世儒抬头看了一眼妹妹,似随口说道:“后门那儿的巷子里,有个带小院子的人家,很好找。”
“你去过?”
“有什么去不得的,”他笑着说:“想去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