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韶华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张韶光不喜欢洛延玉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一如山茶与水芙蓉，岭之高，水之深，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只是性子各有千秋。

吴兴张家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族中子弟也有不少科举出身的官员，且往上数去，家中也并无大的起落。张韶光的祖母和母亲都出自世家，虽说门第不高，但也是正经官宦之家的小姐，身份更是比洛夏老夫人和郭氏强上百倍。

在她眼里，洛家和联姻草芥，简直有辱门风。洛延玉就如那些她看不上的乡下人一样，天生就该矮她们一截。

谁曾想几年过去了，她身上居然没有那些乡土气。如今的她，五官清秀，眉眼已有几分动人，那股洛家人独有的诗书气度，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难怪她阿娘看一眼就喜欢，换做旁的长辈，谁不喜欢这样娴静又标致的人物。

洛延玉没想到一回头就看见张家和沈家的姑娘，只笑了一下上前道：“今日妹妹寿辰，给寿星公道贺了。”

张邵光挑挑眉，拉着沈雨眠道：“有心了，只是你是客我是主，未经主人家允许，客人擅自走动恐怕不妥吧。”她指了指长廊尽头的一座房舍，笑着说：“几步远的地方就是我二哥的书房，洛姐姐如此唐突，不觉得失礼吗？”

洛延玉怔了怔，想着胡夫人方才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要她在这里等她回来。难道，胡夫人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她一时有些失措，只顺着张韶光手指的方向看去，忽而见到一位穿着藏青松针纹宽袍的少年郎徐徐走来。

这是个五官俊朗，神态颇有些肃穆的少年郎。张起沉此时不知因为什么，蹙着眉头，像是有些不耐烦。

他只扫了一眼妹妹和苏雨眠，最后视线才落在洛延玉身上。

张韶光也没料到兄长就这么走出来了，三个小姑娘就这么傻眼了。苏雨眠像是想到了什么，委屈得落泪，转身就跑。

“哎，雨眠！”张邵光拉她不住，忙要去追，走时也不忘瞪一眼洛延玉，警告道：“我二哥心有所属，你别痴心妄想。”

她若是再不明白，也就白活了这些年。洛延玉瞥了一眼张起沉，却见他似乎也在注视自己，也不肯多留，福了福身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要匆匆躲出去。

“洛姑娘留步，”张起沉忽然就唤住她，带着歉意说道：“舍妹信嘴胡诌，姑娘别往心里去。”

洛延玉想着自己也没报家门，他又是怎么认得自己的呢，于是转过身退了几步，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张起沉竟一扫脸上的阴霾，只笑着说：“方才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

她只好尴尬一笑，张韶光一口一个洛姐姐，他听到了也不奇怪：“我头一回来，不认得路，冒犯公子了。”

那人含笑，伸手指了一条石子小路，说道：“今日热闹，你抄小道过去，府上有伶人在唱黄梅戏，人多不会惹人注意。我娘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一会儿我会吩咐嬷嬷去告诉她，你带着妹妹去听戏文了。”

“多谢，”洛延玉也不敢笑，扯了扯嘴角只想早点离去。她实在不习惯和陌生男子独处，大约这世上能让他敞开心扉说话的外男，只有莫齐飞了。

如张起沉说的那样，小路尽头有一道蔷薇篱笆。她伸手推开矮门，果见不少世家女都围坐在那儿有说有笑，进进出出许多人，的确不容易引人注意。

洛延玉心尤惶惶，只望着戏台子发呆，并没有听进去什么。

洛延泫和洛延佳自打离了姐姐，就在后面和同龄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耍。因她们实在还小，便也不必计较什么男女大防，不过都是些垂髫小童。

孩子们很快就打成一片，追逐嬉笑。洛延佳性子急，将洛延泫留在一旁，跟着年长的女孩子们玩花绳。她一个人很是无趣，又不好学那些男孩子们舞刀弄枪，便坐在原地等她回来。

可洛延佳兴致高，又能玩出千般花样，便吸引了许多孩子来围观。洛延泫左等右等觉得无聊，便抬头看向天空。只见天上飘来一直风筝，她不由怪异道：“大冷天的，为什么还有人放风筝。”

她回头看了看姐姐，想来还有好一会儿要等，便追着风筝的方向走去。张府比洛府要大一些，园林景致颇为诗情画意。洛延泫穿梭其中，不大容易惹人注目。

她走得随意，且又不看脚下，并不知道自己快要掉进池子里了。

“小心些。”

洛延泫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廊桥上传来。她下意识看了看脚下，之间一只脚已经伸到了岸边，这般踩下去，定是要落水。

小姑娘心有余悸，收回踏空的左脚。待她转头望去，只见廊桥上站着一个少年郎。她不过五岁大，不用想就知道，那少年自然比她高出不少。再看他的手上拿着的线轴，那丝线连着的，不正是天上那只燕子风筝么。

洛延泫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少年被她瞧得有些好笑，问道：“你是追着风筝过来的吗？”

“恩，”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北风大，这时节不宜放风筝，若是断了线，岂不是拿不回来了？”

忽然一阵强风吹过，屋檐上浮起一层雪沫子。少年抬起袖子一挡，只听见手上啪的一声细微声响，风筝线就这么断了。

两人回过神，双双望向天空，那只风筝燕子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就这么被狂风卷走了。

“你说晚了，”少年虽还笑着，双眼却透着些许隐忍的苦涩：“它终究是乘风而去了，只盼它善有善终，飞入寻常百姓家。”

洛延玉往廊桥那儿走去，她一路停停走走，额头上有些薄汗，待跑到他跟前已有些气喘吁吁。她走得急，没有听到少年的喃喃自语。

“走，”她一把拉起少年的手，又匆匆跑下台阶，回头朝他灿然一笑：“我记得张府的围墙很高，咱们现在去捡，说不能就在墙根那儿。”

“……”少年脚下一个踉跄，头一回被人这么牵着手，只是他终究比她大一些，停下来站定也能轻而易举拉住她。

洛延泫拉不动他，不解地回头，皱眉时难掩一股天真，问道：“你不要它了吗？”

“我想要燕子风筝，要多少都有，这一只风筝，是今天唯一放走的一只。”少年看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个陌生的小姑娘说这些。看她的打扮，必然是哪家的女公子。想是年幼，所以她的胸口还挂着一块长命锁。

“那你为什么要放它走？”

“我娘告诉我，我若是有什么想告诉她的，就放一只风筝，若是风筝断了线，她就能收到我的心意。”

洛延玉好奇道：“你娘亲，是住在天上的仙姑吗？”

少年一愣，蹲下来看着她，笑着说：“你可真是个爱出难题的小丫头。你可知我是谁，就这么拉着我跑。”

洛延泫摇摇头，他和他见过的那些哥哥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若非要说哪里不一样，大约是他长得比四哥哥要好看一些吧，至于哪里好看，一时也说不上来。

少年拨开她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袖，问：“你叫什么？”

“晏儿，”母亲和姐姐们都是这么唤她的，洛延泫想都没想。

少年看了她一会儿，留意到长命锁上的刻着的诗句，他便翻过来看了一眼。露泫低珠佩，云移荐锦衣，上佑洛延泫福寿康健。他脸上微怔，便多打量了她几眼，垂眸深思道：“洛延泫，许是我们有缘。”

小姑娘觑着少年的神色，轻轻把长命锁取回来，小心翼翼道：“你说的，我都听不懂。我娘说不能随便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少年听了微微一笑：“那我也告诉你我叫什么，咱们就当是交换了秘密，我不告诉别人你的事，你也不去外面说我的名讳可好？”

这倒也公平，洛延泫点头，答应得干脆。

少年说的简单，说他姓陶，叫陶桓恩。郁郁桓桓，上承天恩，很好记。

“世子，你去哪儿了，叫小人好找。”一个和陶桓恩年岁相仿的书童，正拿着一件棉斗篷，四处寻他，终于在廊桥这儿看到他家主子的身影。

陶桓恩敛容，收起笑意道：“何事？”

“大夫来了，天冷，世子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书童奇怪得看了一眼这丫头，见她粉雕玉琢，衣裳华贵，猜想这定是那户人家的千金。

少年披上衣裳，转身轻咳两声。那玄色织金的斗篷，遮住了单薄的身躯，却掩盖不了轻微的颤动。她此番才注意到，这位少年郎竟是抱病在冷风里吹。

陶桓恩微微偏过头，吩咐书童：“你找个人送她去前面，她是洛家的女眷。”

书童听了，便唤来一个嬷嬷，领着洛延泫回到方才孩子们玩闹的地方。

洛延佳最后也没发觉妹妹走丢了，待开席前，见她好好的坐在不远处发呆，才想起她来。

嬷嬷们领着她们去找各家的长兄长姐。

洛延泫回去的时候，见年长的姑娘们都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目光若有似无地投向自己的长姐，她便觉得心里不舒服。

“看那洛家大小姐，面上无欲无求的，实则早就瞄准了张家二房娘子的位置了，真是小看了她。”

“我听说，之前张家不是定了沈家姑娘吗？”

“那是绝不可能的，张通判这般要面子的人，哪里愿意攀附上级。我听说啊，今日胡夫人就是想借着女儿生辰，让两人相看的。咱们不过都是些陪衬罢了。”

说着，又有人不怀好意窃笑：“那沈雨眠岂不是要气死，瞧她那眼里容不得旁人多看一眼的模样，我还当她两家的婚事定了呢。”

“防着有何用，未来婆家不中意她，还能如何，难不成要叫沈知州跟张通判来提亲吗，如今张家二郎可是进士，水涨船高，搁谁都是高攀。”

洛延玉听了很不是滋味，只拉着两个妹妹远远坐着，躲躲清静。

“你们是闲的没事儿了吗，”张韶光今日算是彻底败了兴致，她好容易安慰好了沈雨眠，如今又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她见洛延玉正照顾两个妹妹吃东西，便带着女公子们走到她们姐妹面前。

洛家姐妹不明所以，洛延玉身为长姐将两个妹妹护在身后，问道：“不知妹妹有何指教？”

张韶光笑得意味深长：“谁是你妹妹，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想来这辈子咱们也成不了姐妹，今日就不必姐姐妹妹的攀关系了。”

洛延玉平生一向不爱惹事，但也不是遇强则弱的软柿子，她挑眉一笑，道：“那张小姐有何指教？”

张韶光知道洛延玉一向不爱出风头，可她今日难受，非要好好奚落她一顿。女公子们人在屋檐下，也不敢上前相劝，都只顾着看热闹。

“今日我做生日，你不安分敢闯到我二哥跟前，丢我的脸，毁我二哥清名，我身为妹妹，怎么不能教训你几句。”

一时四周哗然，没想到这洛家大小姐还有这般胆色，为见一面张家郎君，连礼义廉耻也不顾了，实在匪夷所思。

“你胡说。”洛延泫生气道：“不许你说我姐姐。”

“晏儿，”洛延玉忙拉住她，看向张韶光：“你为谁不平，大家心里有数。犯不着为了不着边的事来传我的是非，今日究竟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张小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将来也是嫁人的，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难道是我冤枉了你，你没看到我二哥？”她反问。

“你家二哥又不是闺阁女子，男子汉大丈夫行走于世，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者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劝张小姐不必执着于眼前，该看看大千世界才好。”洛延玉说完，也不等她说话，拉着两个妹妹便离了席。

胡夫人听到洛延玉来辞行，心中起疑，又千般挽留。可洛延玉托词自己身体欠佳，要归家服药，这才作罢。

第二日，张韶光和洛延玉不睦的故事，传遍了整个修川。众人只感慨，若是洛延玉当真嫁到张家，也不知要受小姑子多少气。

洛延玉依旧和平时一样，恍如那些流言和她无关。而洛延泫却因吹了风着了风寒，病了好几日，连门也没出。

郭氏听女儿说了那日发生的事情，虽也生气却忍了下来，安慰洛延玉：“放心，她也有嫁人的那天。将来等她做了别人娘子，就要看你的脸色了。”

“母亲，”洛延玉还以为是胡夫人自作主张，没想到母亲也想一力促成，问道：“你真想让我嫁到张家去？”

“不然呢，”郭氏似有些心急，说道：“听你爹说，翻了年就要礼聘东宫，许多世家女都要入宫去待选，难保皇上不会想起你祖父。娘是绝不愿意你进宫去跟别人抢一个男人的，自然是能避则避的。”

“但若我不想嫁，你也不能逼我。”

郭氏点了点她的脑门，说：“那你想嫁谁？”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反正，不是张家二郎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