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房和二房不睦已久,但邵氏坚定长辈之间恩怨不该波及小辈,且洛延玉又肯跟沉雪庐亲近,邵氏素来待她亲厚。许多时候,洛延玉碍于祖母不能常来,但心里却十分敬重这位婶婶。
今日是锦华上值。
有女使来报说大小姐来瞧七小姐和邵娘子,锦华忙将她请了进来。她拨开珠帘迎到了门口,笑着说:“请大小姐安。娘子方才还念叨着,说要给大小姐送些书籍去。这会儿大小姐就亲自过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娘子说那些书是上回大小姐喜欢的,特意让奴婢收拾出来。”
洛延玉一面走一面朝锦华笑道:“难为婶婶还这般惦记,辛苦锦华姐姐。今日我是来瞧瞧我那小妹妹,也不知来的是不是时候。”
“今日大小姐也来的巧,这会子儒哥儿也在,同他那小妹妹说话呢。”她笑着说道,一面掀了帘子将洛延玉请了进去,一面又朝里头报:“娘子,大小姐进来了。”
邵氏见她带着点翠点墨来请安,便让人搬了椅子来给她坐。
洛延玉还不及坐下,就见四弟一骨碌从邵氏的床榻上爬下来,朝自己奔来。
“大姐姐!”洛世儒蹬着腿扑了长姐一个满怀,很是得意地说:“妹妹乳名晏晏,是我起的。”
“晏晏,我猜猜,定是出自言笑晏晏这一句吧。”
洛世儒笑着摸了摸脑袋,道:“大姐姐果然料事如神,早起我去前面瞧热闹,祖父就递了红纸进来,妹妹也有了大名了,叫延泫。”
“是个好名字,泫泫露盈条,将来七妹妹定是个通透的人儿。”她弯下腰抱起他,一块儿坐在椅子上。洛延玉逗了逗孩子,见她吃完了奶睡的正香,便叫点翠把自己准备的礼物拿给邵氏。
她是大姐姐却也是孩子,贵重东西自也不必她来,只送些自己亲自做的,只叫人看着是添个心意了。
那奉案上是一件折好的枣红婴孩小兜儿,一顶棉抹额帽子,绣工简单,胜在针脚细密做得结实。
邵氏伸手反复看了许久,竟有些爱不释手。她素来不赞同衙内孩子穿戴过于繁复隆重,反倒是简单合用的更合乎心意。
“婶婶别嫌弃,玉儿手拙,只这两样拿得出手。”洛延玉难得有些羞怯,露出一丝腼腆笑意:“我学得晚,做的不好,叫婶婶笑话了。”
“已是做的很难得了,”邵氏很是满意,赞扬道:“府里绣娘自然不少,可你小小年纪又是大家闺秀,却能做得这般适用,实属不易。好不好的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婶婶高兴的是你有这份心。你这般仁爱,等将来姐妹一处,晏儿必然视你为亲姐姐。”
“婶婶这话说的,我既然是家里的长女,自然是要多照顾弟弟和妹妹们的,六妹妹七妹妹虽是堂姐妹,在我这里却是一样的,都是自家妹妹,不分彼此。”
邵氏看她更是心生喜爱,便与她闲话说笑起来。从她做女儿时京中的景致,到嫁做人妇学会的迎来送往,有的没的,都说上一会儿。这些见识是老夫人和郭氏那儿听不到的,洛延玉便央着邵氏又细细讲了许多,直到日暮西垂,晚霞印染,她才觉已是坐了许久。
茶已换了几回,一屋子人却也融洽。锦华带着小丫头们围坐在暖炉旁,一面看着炉子,一面做着针线,难得惬意。
邵氏和侄女说话,儒哥却是小孩子,本就是个坐不住的,闹腾了一会儿便打起哈欠来,平氏便早早带着他回去打中觉。
“不如留下来用了晚膳再回去,”邵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觉今日说了一船话,人也舒心了不少,便想着要留饭。
洛延玉心知老夫人那儿等着,若是用了饭只怕老夫人那儿又多心,边说:“玉儿也想多陪陪婶婶,可老夫人那儿也离不得我。婶婶好意玉儿自是感激的,只是今日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侍奉老夫人去了。”
邵氏也知道她不易,自幼依附着荣喜堂生活。老夫人养在跟前的孩子,性子再不同,外人也道她与老夫人是共进退的。老夫人喜欢谁,便是爱屋及乌,讨厌谁,则是殃及池鱼。这么个性子,也不怪洛延玉总是对她颇多小心了。
“也是,老夫人大半日没见你,想是要寻你的。”邵娘子又笑着说:“改日得闲,再来我这里坐坐。这沉雪庐别的没有,你爱吃的茶是尽够的。”
如此,洛延玉便起身辞行,一路往老夫人院子里去。
夏老夫人因两日忙着苏氏的事儿,也不大把心思放在洛延玉身上。今日才安排妥当了,午觉起来便想起洛延玉来。
平日里总是祖孙二人一块儿用晚饭,今日快到时辰了却不见孙女来,老夫人蹙眉显得不大高兴,因问道:“今日怎去了这样久,莫不是打算在外面吃了再回来罢。”
沈嬷嬷看着青竹把最后一道人参鸡汤端上桌,笑着宽慰道:“老夫人多心了,今日原是老夫人吩咐着大小姐先去书斋请老爷安,而后才去探望邵娘子的,一来一回,都要说会子话。大小姐素来有分寸,这会子怕是回来了也未知。”
正说着,冬至在外头喊道,大小姐回来了。
洛延玉来的匆忙,一进屋便叫人解了斗篷,笑着说:“在外面就闻见鸡汤的香味了,玉儿都饿了。”
夏氏微微挑眉,言语间有些不快,缓缓道:“怎么,你婶婶没留你晚饭?”
洛延玉听出老夫人有些不爽快,像是怪自己回来晚了,便说:“上一回跟婶婶求了几幅字,今日正巧得了,这便多耽搁了一会儿。婶婶倒也客气留我饭,可我想着祖母还等着我,便拒了婶婶盛情。”
夏老夫人嗤之以鼻,不屑道:“你当她真心待你呢,她定是想要笼络了你去,好叫我这老婆子陷进这众叛亲离的境地里去。”
小姑娘也猜中祖母没什么好话,只一笑而过,撒娇道:“祖母,咱们开席吧。祖母忍心让玉儿被肚子里的馋虫折磨么~”
沈嬷嬷也笑着岔开话头,说:“是啊,老夫人,大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老夫人刚才不也饥肠辘辘,有什么事,等吃了饭再说不迟。”
夏氏这才松了神情,叫女使们添饭布菜。
一时晚饭毕,老夫人也没旁的爱好,年轻时便爱听人说书凑个趣儿,后来也跟着贵眷们学过一阵子投壶,可惜屡投不中反倒遭人笑话,便也弃了。自打洛延玉进了学认了字,她便也将这差事交给了孙女。
倒也不是叫她真个说书,只是会让她念些外头时兴的话本,多少也是个趣事。
今日,老夫人却有些乏,只想着和孙女儿说会儿话。如今苏家姑娘要来,老夫人三句话自然是离不开这位舅老爷。
这位苏姑娘实则也是门远亲了,是夏老夫人表哥的孙女。家中人丁凋零,这就舅老爷让孙女来投奔,实则也是想让老夫人帮忙选一门亲事,让这孩子后半生有个依靠。
老夫人提起这个女孩,印象也不深,只说她小时候见过一回,后面再没了联系。若不是柳筠动了旁的心思惹了她不喜,这苏姑娘来,只怕也不会这么隆重。这是摆明了要给柳筠没脸的。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老子娘早早就去了,我表哥年轻时借了银子去做生意,虽没有十分富贵,却也能糊口度日。如今我这哥哥病了,家里能典当的也典当干净了,他怕这孩子日后没个照应,这才找上我。”
“祖母这些年,没和舅公他们联系么。”洛延玉也有头一回听老夫人提起这家人,心中也有些好奇。
“他是商户,你祖父总是说士农工商,生意人又不是什么登得上台面的亲戚,我因怕联系了会授人话柄,好歹也要顾着你父亲的脸面。我这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也罢了,可不能连累了你父亲和祖父的清名。”
洛延玉却不以为意,毫不在意地说道:“祖母就是思虑太重,其实也无妨,虽说商人无甚地位,吃穿用度也不许逾越,可规矩也是人定的。祖母想想那皇商出身的农氏,照样受天子器重。”
夏氏听了也是笑笑,她心里喜欢洛延玉的一个重要缘由,就是这孩子对于高低贵贱并不在意许多,譬如她娘家那些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她从不说一句不好。有时候,她出面接待也是一样的客气恭敬。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个,可究竟门第有差,细想想我这么做到底是冲动了。”
洛延玉一怔,祖母这是后悔了?就因着他们苏家是商贾出身?
“可祖母都应下了,苏姐姐这般浮萍身世,那舅公想来也是打听祖母的品性,这才放心把唯一的孙女托付过来,祖母可要三思呀。”
老夫人听孙女这么一提醒,一时也觉得失言,好在屋子里没有旁人,便讪讪一笑,解释道:“我也是平白多问一句,既然答应了她祖父照拂她,却也没有食言的道理。”
沈嬷嬷听见老夫人这样说,便也送了口气。有些话,她不方便直说,但大小姐是她的亲孙女,倒也能规劝的上。
“对了,苏姐姐多大了,来了家里也能同我一块儿念书去吗?”洛延玉不知道这位苏小姐什么品性,多少还想打听些什么。
于是老夫人便说:“她比你大了一岁,姐妹们一块儿念书识字倒也无妨。等她来了,你就知道了。”
寒露一过,天儿就更冷了。早起院子里的几株金钱树打了霜,叶子似比平时更沉落些。
入了深秋,便是秋高气爽。今日恰逢洛延泫满月,汴京邵家接了信,也派了人来送贺礼。一时洛府里进出热闹不已,邵氏亲生母亲早已亡故,如今主持中馈的是继室叶氏,从前邵氏未出阁谦相处也算融洽。
现如今洛泽谦已经下场,只等放榜。邵忠宁时常邀他去家中闲话,他看中的人定是不差。叶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连带着给洛延泫的满月礼也格外重一些,甚至隐隐有些超过儒哥儿的势头。
那邵家的家仆抬着礼匣,整整六台,装得满满当当。邵娘子看着,心里却觉得怪异。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总回荡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可她仔细想着,从前也不曾和叶氏继母有甚嫌隙,自然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邵氏叫人将匣子安置在前厅,礼册早有人呈上来。她信手捻起,匆匆扫了一眼,的确也是些寻常物件,只是给孩子的东西重了些。
册子上写着绸缎多少,小衣几套,也有吃食补品,璎珞手镯等等不在话下。她将册子交给锦瑟,命人抬去库房清点。
这一次的领头婆子是叶氏身边的老人,也是她的心腹,姓周。那周婆子跟着叶氏在汴京住了几年,有了几分见识便也有些拿大,说话行事,透着几分自得,越发瞧不上锦瑟锦华几个。
“请二小姐安,我们主母派人来给小姐道贺,听闻如今得了千金,主母念叨了好几次儿女双全,可见我们二小姐才是真有福气的人。”
锦瑟锦华自然是瞧不上周婆子变脸的模样,很不愿意上前说话,只生硬地给她沏茶,便也站到一旁去。
“难为母亲惦记,”邵氏却也不理会其他,只客气道:“周妈妈这一趟辛苦,这些是请周妈妈吃酒的,天寒地冻,实属不易。”
说着,青苗捧着一个鼓鼓的荷包出来,递给周婆子。
那婆子见了银子,心中欢喜。她旧时初到汴京,心知这位邵府二小姐才是真正富贵的人物,虽说深居简出不大与谁亲近,但打赏起人来从不小气。自打二小姐出嫁了,谁不念叨她往日的好处。
周婆子如今见了真人,得了厚赏,便瞧着她处处顺眼。她原是不愿意天高水远地来着一趟,可主母点了她,她便只能接着差事。一时又念了主母的恩德,喜上眉梢,自然拣好话奉承。
“不知家里父亲母亲可好,弟弟妹妹们可好?”
“二小姐有孝心,老爷夫人都好,主母给四少爷定了亲事,是永州刺史府家的姑娘,婚期就定在明年,届时定要二小姐一定带着郎君和姑娘来吃喜酒。六小姐也正在议亲,七小姐过了生辰也才十岁,但已跟着府里的嬷嬷学规矩了。”
邵氏听了不免红了眼眶,想起从前姐妹一处玩闹,也是温馨。那时候兄长读书,她是姊妹里年纪最长的,带着弟弟妹妹们品茶插花,很是得趣。那些温情,如今想起恍若昨日一般,记忆犹新。
“好,那就好。”邵氏又吩咐着顾妈妈和锦瑟锦华,备了些修川特产及儒哥近来写得几幅大字,让周婆子一路带回去。
邵家人来时拜过夏老夫人,当日便留在洛府歇脚,第二日清晨众人便早早请辞,雇了船只回汴京去。
顾妈妈带了人将绸缎金银并列清楚,对了册子按过印子,便亲自交给锦华。两人走着,顾妈妈却难掩心事,蹙眉道:“叶夫人这般,娘子可有说什么。”
锦华同觉叶氏此番过于隆重了,想起方才娘子的神色,只迟疑道:“当时也没说什么,顾妈妈是老人了自然比我们明白,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说来听听。”
“旁人瞧着是叶夫人要给娘子体面,可我心里却觉得叶夫人过分大方了。咱们那叶夫人是什么品性,你我都清楚,但凡手里有闲的银子都要收作体己,半分油水也流不出来的,更别说打赏下人,交际应酬的。便是大方也是对着亲生的三小姐,哪里轮得到咱们娘子。”
“正是呢,我瞧着也怪异的很,”
“依我说,事物反常必为妖,等着瞧吧,过不了许久闲事就该找上门了。”顾妈妈悄声说:“但愿,不是为着郎君来的。”
锦华怔了怔,忽而明白了什么,心中惴惴然:“我倒是盼着嬷嬷这回料错了……”
顾嬷嬷苦笑,只得长叹,却也想着别被她说中才好,否则娘子也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