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韶华 第10章 第十章

荣喜堂早已打扫干净，窗明几净，暖风宜人，古玩瓷器琳琅满目，更兼香炉中升起的松木紫烟缭绕于间。

宁静庄重之感迎面而来，端的一派富贵无极之态。

人牙子和孩子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一时都收了声不敢说话。

人牙婆子有些岁数，原是官媒出身，后干了这买人卖人的营生。婆子家在临溪，离修川不远。清早雇了船走，过了晌午一行人就能到洛府。

那些孩子小一点的五六岁，大一些的也就十岁上下，从高到低整齐地站了两排。那几个年纪小的还有些畏惧怕生，不敢抬头看人，只不停往后缩去，脸上还挂着泪痕。

郭氏看着难免不忍，又叫人拿些果子给他们吃。人牙婆子念了句阿弥陀佛，笑着说：“老夫人，郭娘子，小人手底下统共就这些孩子，今日都带了来给老夫人细看，若是有挑中的，那就是他们的福分。”

洛延玉坐在祖母身边，看着眼前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心生怜悯。她虽自幼长在祖母身边，但是父母健在，想见也时时能见.可他们却不一样，在人牙子手里被人像货物一样挑挑拣拣，命数都握在别人手里。

“祖母，看着怪可怜的……”洛延玉终究是孩子性子，看到这般情景也有怜悯之心。

夏氏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人各有命，也是他们福气薄，托生在那样的人家。”她转头对人牙子说道：“我这孙女儿，最是心善柔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的。”

那婆子忙附和着：“那是我们大小姐有菩萨心肠，所以才有福气当老夫人的孙女。都说孙女像祖母得多，可见，我们老夫人也是少有的慈悲心肠。”

她瞥了一眼那些孩子们，又说道：“今年算是流年不利，往年少有人家卖儿卖女的。今年夏天飓风行了几回，入秋又多雨。佃户交不上租子，家中又揭不开锅，这才托了人上门来找小人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都是亲生骨肉，就为他们有口饭吃能活下去。老夫人若是有看得上的，权当做善事了。”

夏氏耳根子软，兼又觉得眼前凄凉，便对郭氏说：“今日给泰哥儿润哥儿挑人之余，也把后边那几个小的也一并挑了。小五儿身边得留一个，小六才刚满月那就先预备着吧，先到你屋子里学规矩。”

郭氏恭顺应下了，她又想起二房邵氏，便笑着说：“母亲心疼我们，可也别叫人说出厚此薄彼来，弟妹那儿总也得送两个人去，都给我们挑了，没得叫下面的人说闲话。”

夏氏冷哼，心中便不爽快，道：“她若有什么不满的，只管到我这里来说。进门这些年，算上肚子里那个统共两个孩子，还以为自己腰杆子有多硬气，也敢说三道四。若不是她有心阻拦，二郎膝下至于这般凄凉么……”

老夫人存心要刻薄儿媳，自然也不会挑好的话说，但郭氏说的话却也在理，既是官中进人，哪里能自顾自己。便是老爷子问起来，夏氏自己就说不过去。

她看了前排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孩子，指了两个个子最矮最瘦弱的小姑娘，说：“就她们了，让老二媳妇调教吧。”

“早先弟妹派人来递话了，儒哥儿身边的陪读选定了，说先不必送人过来，”郭氏想起来，忙插上一嘴，这官中买人可是要花银子的，少进一个人就能少一份开销。

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也六十多口人，官中就这么些银子，摊薄开来能分到个人头上的也有限。

“我知道她阔，”老夫人冷笑道：“京城里的大小姐，难为她嫁到我们这样的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洛家养不起书童小厮了，要她自己掏钱置办。”

“祖母，你还挑人呢，说那些话做什么。”洛延玉忙拦着，生怕老夫人越说越过分，“二婶婶眼看着就就要临盆，祖母这时候和她置气，岂不是叫人传咱们家心不齐，没的叫人来看笑话。祖母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替儒哥儿多想想，祖父可是最疼爱他的。”

到底洛世儒也是他们洛家的孙子，夏氏再不满也不愿意孙子受委屈，便也作罢：“得了，我老婆子也不管他们院子里的闲事，随她去罢。”

郭氏得了老夫人点头，便省出一份买人的钱，自是松快不少。

老夫人把看着模样老实的，送去洛世泰和洛世润哪里；洛世杰还太小，老夫人就挑了个年纪小的带在自己身边调教，六小姐那儿的则跟着郭氏。

人牙子点了点，三个男孩五个女孩，心中暗喜今日这生意做得不错。她便说几句恭维话，只等着去郭娘子那儿换身契收银子了。

选家奴说来也不是什么喜事，凄凄惨惨地倒是叫人难受。夏氏这两日心中也颇为不顺，发了些赏钱就叫带了出去。

人牙子满面喜色，自是说了好些奉承话，哄得杨氏春风满面。她知道如今杨嬷嬷得势，若想长久，底下那些小鬼自然要打点好处。若得罪了她，哪一日到郭氏那儿说些什么，她不就平白丢了洛家这块肥肉么。

杨嬷嬷封了银子，叫手底下一个聪明的女使好生送出了们。她站在门槛上静静看了一会儿，最后竟啐了一口，满眼的怨毒。

热热闹闹来，冷冷清清去。没挑中的不悲不喜，留下来的却也未见得高兴，她心里烦闷便也没什么好气，吩咐着留下了碧落汀的人，只打发一个小厮把两个矮萝卜头送去了沉雪庐。

郭氏换过常服，那两个半大的孩子也由女使带着梳洗干净了，恩威并施嘱咐了几句，就吩咐着去登记造册。

她没什么文化，只记得二房那书童叫鹿鸣，她就顺嘴起了个名字叫长鸣；另一个已有些大了，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郭氏便还留着他原来的名字，依旧叫唐信。

那两个年纪小的女孩子，约莫五岁上下，想着洛府里的女使多以花草命名，便用了牡丹和芙蓉两个名字。这两个就跟着杨嬷嬷，暂且养在府里学规矩，等大了就去伺候六小姐。

这边郭氏安排好，就听见老夫人那儿冬至来传话，说郭氏如今事多分身乏术，他那儿倒还清净，就让那孩子留在荣喜堂里伺候了，老夫人给了名儿，叫青山。

青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青山么，郭氏抑制不住内心的鄙夷，只冷笑一声。冬至见了，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知道了，老夫人体恤媳妇，媳妇感激还来不及。”这是有多不放心自己，难道她一个正房还会去谋害一个庶子，这般防着自己。如此一来，反倒是她枉做小人了。她心里边更厌恶洛世杰和她生母，这老夫人即便想要抬举朱氏，朱氏也休想坐收渔利。

冬至笑着说：“还有一事，还请郭娘子记在心上。临安府里有一位姓苏的舅老爷，原是老夫人的一房亲戚，如今家中生了变故。老夫人想着东面还空着几间屋子，又说他家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孤苦无依的，老夫人就打算接了来一块住着。”

又是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投奔，郭氏更觉可笑，走了一个柳氏，又来一个苏氏。她心里纳闷，怎么总有这些舔着脸来混吃混喝的亲戚，难道当他们洛家是财神老爷，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么？

“知道了，”她忍着怒气，强颜欢笑：“你先回去吧，我自会安排。”

冬至知道杨氏已是动了气，福了福身，便匆匆回去复命。

郭氏怒火中烧，她掌中馈不到一年，受苦受累不说，还贴了不少嫁妆银子，到头来账面上还是跟个无底洞一样，总有些饿狼这里咬一口，哪里吞一块的。反倒厨房、庄子这些油水多的地方，还掌在老夫人手里，到头来就她一个人当个冤大头。

“罢了罢了，”郭氏拍案而起，红着眼眶忿忿不平：“这洛家的中馈我也不要了，谁爱掌谁掌去，别叫我填了这无底洞，拖累一家子大小。她邵泠寒不是自诩大家闺秀高门贵女么，我看她比我合适！”

一点都不合适，杨氏着急了。郭氏若是真交了中馈，那大房岂不是无权无势，她也没了底下孝敬的好处了，因而劝慰着：“娘子说胡话呢，交给谁也不能教给二房啊。那是个惯会隐忍的，这两年咱们明里暗里挑的事还少么，娘子不会以为邵娘子能天真到什么都不知道么？真个叫她掌了家里大小事，以后她若想要报复，咱们只能干受着。娘子想想几个哥儿，六小姐又还这么小，为着孩子们，娘子也不能轻易放权。”

郭氏哭了一会儿，也听进去不少，她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她还能借着中馈打压他们，大房郎君不争气也罢了，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真没了这份体面，大房就只能仰人鼻息。

杨嬷嬷忙递了帕子给她，又说：“老夫人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娘子想想以后，等媳妇熬成了婆，谁还敢说娘子的不是，谁要敢多嘴，要打要骂或要杀要卖，娘子一句话的事儿。”

郭氏听得明白，眼下还该是忍辱负重。长幼有序，即便将来分家，也该是二房出去自立门户。

如此想着，她心里便舒服多了。一时长叹了一口气，似抒发一腔的怨毒，人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你去打听打听，问着苏家姑娘几时到，平日里喜欢吃什么，事无巨细，报来我听。”

杨氏忙笑着应下，她知道郭氏的盘算。左右都是亲戚，她偏要厚待苏氏，既讨了老夫人喜欢，也能挤兑挤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柳氏，叫她看清楚什么是尊卑有别。

这边杨氏定了心神，就叫人去荣喜堂仔细打扫起来。东面空着的那几件屋子就是原来柳氏住过的春雨馆，柳氏大了就搬了出去，好些年没人住过。如今舅老爷家的孙女来住，郭氏就从库房里挑了些名贵的玩器和景观，重新布置了一遍。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沉雪庐，邵氏听着是不是皱一下眉头。倒也不是她有心如此，实在是肚子里的孩子动一动，她便能觉得一阵疼。这边才刚安顿好乳母书童，那边就送了人来。

“郭娘子说，是老夫人留下的，给小主子将来用。”

小厮带来了两个三四岁的女童，分明还是离不开双亲的年纪，眼泪莹莹好不可怜。

其实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养在身边万事都听话，全心全意信赖，视同再生父母；可也有难办的地方，有些孩子脾气倔的哭爹喊娘，半夜哭闹还是小事，或也有逃跑的，一个不慎跌了、摔了、死了的也有，到头来养了大半时日，却闹得人财两空，竟是晦气。

邵氏自然不会为难这两个孩子，可平白无故送来两个活人，又不给身契，谁能放得下心来。他日即便两个都是忠心的，也难免横生枝节。

邵氏闭目养神，忽而睁开眼睛道：“得把这两个丫头的卖身契弄过来。”

锦华见她如此说，也十分赞同，说:“娘子思虑的极是，咱们院子里的人都是细细筛过留下的，身契都握在手里自然也妥当。虽说这两孩子小，不必防着什么，可是等他们大了，生死却握在别人手里，岂不是替他人做嫁衣了。”

嘶……邵氏捂着肚子，突然额头冒出了冷汗，她是生养过的，知道意味着什么，吩咐道：“去请接生婆和大夫。”

锦华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喊了锦瑟和慧香青苗几个，忙去请接生婆和大夫了。

这一日，沉雪庐上下都不曾睡，都伸着脖子张望着产房。

消息报去荣喜堂时，郭氏正和老夫人商量着苏家姑娘迁居的事情，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得安排好。

乍一听邵氏临产，夏氏蹙眉道：“慌什么，她又不是头一回生养，闹得一家子不得安宁，等生了再来告诉我。”

女使忙不敢多嘴，只应了一句便出门了。

“这也倒是赶巧了，老夫人才说要接了苏家姑娘来，这弟妹就动了信儿，这小侄儿怕是赶着来凑这个热闹。”

夏氏冷哼道：“阿筠在的时候，她几时殷勤过，如今我接个外甥女，也不干她什么事。”她心里在意旁人的看法，总也不肯往好处去想，只觉得如今手里一大堆事，偏赶这时候生孩子。到底也是孙子孙女的，她还能顾着别人么。

“好在邵娘子那儿都是些可用懂事的，老夫人放心就是了。”沈嬷嬷瞥了一眼郭氏，笑着说：“如今乳母小童都齐全，老夫人只管着苏姑娘的事就好，旁的也不必费心。”

老夫人叹了口气，的确这些年，虽说邵氏甚少凑上来，但多半是她拒人千里之外，便是她头胎生养的时候，也是顺顺当当，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来烦自己。

“你去看着些，”夏氏说：“生了来报个平安。”

沈嬷嬷听了，应了一声，就往沉雪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