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姜枕是被疼醒的。
四肢百骸都泛着剧烈的酸软和疼痛,让他有点怀疑昨晚不是去救人了,而是偷偷耕了十亩地
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打滚,这股疼痛才稍微缓解。天已经很亮了,从醒来时屋子里面就没人,姜枕坐起来,面容惨白地歪过头,看向窗户外一望无际的风景,很是辽阔。
随意地趿拉着鞋走去浴堂,水冰得吓人,洗完脸都是红通通的。
他混沌的思绪在冰水中得到了一丝解放:要下山采购一些物品,不能总麻烦借别人的。
想好了,撑着膝盖直起身子,四肢又开始泛起剧烈的疼。姜枕只能垂头丧气地蹲在一边,手和脸都还有点未干的水泽,寒风刮过,像被刀子割了一般刺痛。
“在做什么?”李时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姜枕回过头,带着鼻音:“蹲一会儿。”
李时安凤眼微挑,提着长剑打量他:“染上风寒了?”
“啊……”姜枕摊开手心,盖在额头上,好像是有点烫。于是道:“好像是的。”
李时安被他逗笑了:“你昨日也是这样说的,冷不冷都不知道吗?”她肩宽腿长,提着姜枕的后领迫使他站起来,“跟我走,你这烧得脸都红了。”
姜枕小声解释:“是洗脸,水太冷了。”
“哈哈,不洗不也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李时安嘴毒道。
姜枕跟着她一路上了四层,踏过最后一步阶梯时,无数人声瞬间灌入耳中,回头一看,原来是有阵法在遮挡。
四层的人很多,几乎挤成一团,有好几个修为极高的老者正站在左船舷的尽头。李时安看了一眼,没管,只喊住人行匆匆里的一位:“青引,过来看看他。”
青引一身紫衣,面覆白纱。抱着四重卷轴,想来有什么急事。被拦下却也不恼,一双清棱眉眼看向姜枕,揶揄道:“你打哪找来的新郎官,长得倒是数一数二的标志。”
李时安抱着剑:“少贫嘴,他都要烧成傻子了。”
青引便收敛笑意,姜枕瞧她看了自己一眼,随即将卷轴全部扔给李时安:“这小可怜样的。你把这东西给谢御送去,我来照顾他。”说完又嘱咐,“他伤得不轻,宗内长老想要立刻使灵舟,撕裂空间去合雪丹门看看。你记得把二层的弟子早些叫回来。”
李时安神情淡然:“就这么一个声名远扬的苗子,平日里不护着点,这倒是急了。”
“说什么呢。”青引推了推她,叮嘱她少说话,然后盯着姜枕:“你跟我走,刚才的事情不能乱说。”
姜枕刚点头便被扯到了甲板,又拉到右船舷去。他想起谢御的伤和昨夜的惨状,有点担忧地问:“谢、仙长伤得严重吗?”
青引正在摆弄银针和草药,闻言随口说:“挺严重的,要死了。”
“!”姜枕焦急地看着她,“啊,那该怎么办?”
他的飞升大计要中道崩殂了吗!?
姜枕焦急得团团转,又穿着红衣,活像一团热烈的小火焰在四处燃烧。把青引逗笑了,也不再骗他:“没什么大事,就是伤得挺重,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东洲的水灵根和炼丹师太少,今个能喊来的都来了,没什么用。”
她挑了一个丹药,随意地扔给姜枕:“祛热丹,吃吧。这里还有一副冰心草,如果好不了就煮它。”
姜枕只收了祛热丹,将冰心草推了回去:“我好了。”
青引回头看了一眼,奇怪道:“一副草药罢了,推脱这个做甚?”话落,也懒得管他,“行吧,那我收着了,有需要就回来找我。但我待会儿要去管谢御,有事下午来。”
姜枕便乖巧点头,缓步离开了。
站在甲板上,将祛热丹吞下,顺着寒风,体内的燥热也被逐渐压下。而随之涌上的,是无尽的担忧和急切。
天下水灵根和练丹师,确实大多汇聚在北海筑地。但东洲也并非找不出上百个,换句话说,一个门派里谁没有上百个炼丹师?如果加起来都不够的话,那只能是很严重很严重了。
姜枕有点担忧地蹲下身子,想起昨夜谢御被鬼修的爪牙刺穿了骨头和身躯,几乎是一死了。如果真的就这样撒手人寰,那他的飞升大计该怎么办?
姜枕思考了一会儿,四肢又开始泛起细密的疼,他气愤地将双臂掖在膝盖和胸膛间压着,却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片刻后,四层突然乍起了一股浓烈的妖气,所有人脸色大变,立刻追寻来源。却在半途中感受到那东西的消失,心惊胆战地巡查起来。
无人察觉,一只偏白,长着人形的人参窜了出去。它短手短脚,身上斜挎着一个精致的储物袋,掌心捏着一枚银环。体型圆胖,头上点缀了满满的鲜花,像繁星点点,可爱极了。
它偷溜进右船舷的屋子,两只小手伸直,娇小可爱的根须立刻变长,缠绕着桌案的木腿向上,勾着它跃了上去。两枚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颜色极浅,并不违和。
姜枕好久没有变回原形,有点笨拙地将储物袋背好。桌案那么点大的地方,一时间如一望无际的平洋般难走。它缓步行驶,四处查看,最后发现根本没有能混进谢御屋子的办法。
青引期间进来过,他试图跟着,却险些被她后退一步踩死;出去时东躲西藏,又险些被挤来挤去的人群发现;发现后被捞进炼药炉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一系列过后,姜枕终于找到了一块儿隐蔽的地方,决定老老实实的待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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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很快便降临。人修确定了突然出现的妖不在后,这才陆陆续续地离开谢御的屋子,只留几个人在灵舟下巡逻。
机会来了!
人参短手短脚地跑过去,结果左脚拌右脚地摔在了地上,四肢着地,又立刻爬了起来。柔软的皮肤沾了一些灰尘,但无暇顾及,因为看着眼前如同山脉般的木门,姜枕终于服了。
留一个缝会怎么样?!
但它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取下避风云了,不然谢御这屋子注定不得安宁。
姜枕四处寻找,最后看见了一个开着小缝的窗户
有了!
小人参伸长根须,勾紧沿壁,两条小腿蹬了又蹬,跟攀峰似地,艰难蠕动了半晌,才到了窗沿边。随着一阵风刮过,险些将人参带走了二里地,好在根须牢固,可窗棂又被吹关了!
小人参瞪大双眼,三步作一步地跑过去,使尽全身力气地往上冲,最后在窗棂关上的一瞬间成功进入——不过被夹///住了鼙鼓,但那无伤大雅。
呼!
姜枕吐出一口气,挤了挤,一骨碌地翻了个跟头,掉到了一贫如洗的正厅。
屋里的药味浓郁,它嗅了嗅,想:谢御伤得这么重吗?
拐过左面的雕花拱门,里面的摆设可算有些人样。谢御躺在床上,层叠的金丝帷幔堆在一边,却衬不出一点血色,面容憔悴,好似即将与世长辞。劲瘦的身躯也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很是骇人。
小人参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床,缓步走向谢御,蹲在他的颈窝边,被呼吸冻得抖了又抖。
太冷了。
姜枕搓了下手。他是人参化形,血有大补的功效,对人对妖都是极为厉害的存在。也是因为这样,人参妖早就没了,满族就剩他一个。
想起往事,他心情有些低落,但也不妨碍正事。根须乖巧地伸出,试探地去碰谢御的唇瓣,却发现这人咬紧牙关,跟谁会给他投毒似的坚固!人参力气本来就不大,使了半天劲,得到的就是气喘吁吁躺在一边,翻了翻圆滚滚的身体。
只能用人形了!
用完了他就变回去,谁能发现!
圆滚滚的小人参气愤地直起身子,将手心里的银环放在一边。随着它的收息吐纳,周围顿时刮起了疾风,浓烈的妖气逐渐卷袭了整个灵舟!
所有人如梦惊醒,望向来源,面容大骇!
“谢师弟,谢师弟的屋子里有妖!”
“来人啊,快去看看!”
“谁的足袋飞我脸上了!”
谢御屋内,姜枕则是手起刀落,银丝线划开手腕,鲜血横流。捏开谢御的唇,将血喂了进去,后者的身体立刻泛起了微弱的银光,连气息都比之前稳定了不少!效果显著,而剑意也显著地扑面而来。
姜枕摇身一变,将银环捏入手中,藏进谢御的被子里。
妖气又消失了。
冲进来的剑修们都面色惨白,看见谢御的嘴唇上全是鲜血,顿时崩溃。
“到……到底是谁……”
“南海的妖到底有什么样的法器!怎么会瞬移!”
“先别管,看看谢御怎么回事。”
外面的声音窸窸窣窣,小人参窝在被子里,感受着谢御的体温逐渐回暖,也放心了下来。它的手上还淅沥沥地流着鲜血,但血腥味并不浓郁,只有淡淡的药味。
小口地舔舐着伤口,床边突然爆发了一阵疾哭声。
“师侄!!我的师侄啊!!”
“谢师兄,你死得好惨啊!”
“呜呜呜,谢师弟,你安心去吧,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小人参停顿了一下,听见一声声哀哭,逐渐不自信了起来,有点不放心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毒人参。它擦拭了一下鲜血,踮脚去触碰谢御的手腕,脉搏还在动,而且皮肉温热。
这群人修果然有病。
不过也有没病的,一道严肃,带着强烈威压的声音传来:“都鬼哭狼嚎地做什么?不就是嘴上有点血吗,他还活着!”
“要是再敢无故哭丧,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峰主息怒!”
一地的鸡毛蒜皮,小人参懒得听了,仔仔细细地舔舐伤口,坐在被窝里发呆。
很快,谢御身边来了很多人,青引也来了,她感受脉象片刻,有些惊奇地道:“这……他已经无碍了。”
一言出,满屋惊骇,峰主严肃地道:“确定?你仔细说来。”
青引便道:“我今日一直在谢御身边,但当时他的筋脉和骨头都伤得严重,已有金丹开裂的情况。说句难听的,若是挺不过去,今后沦为废人也是有可能的。”
其他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峰主安抚道:“没有可能,若是东洲的元婴、或者老祖们一起撕裂空间,到了合雪丹门便有救了。”
青引便不再多说,接着道:“只是现在,他的筋脉和骨骼都被逐渐修复,金丹也有完好之势。甚至会比之前更加牢固,这都源于,里头一奇异的灵气。”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水灵根?”
峰主抚弄胡须,只问:“妖?”
青引点头道:“或许。”
大家都是一惊:“这天下,能够有如此功效的,只有人参妖了吧。”
“说什么胡话,它们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你寻迹无果,不代表就没有!一百年了,多少也能长出一个。”
李时安抱剑:“你们的意思是,有用时被众人垂涎,无用时便被喊打喊杀的妖,会来到东洲救人?”
“这话说得未免有点太难听了……”
有一道潇洒的声音道:“哪难听了,我认同李师妹的话。我们与妖斗了上千年,新仇旧帐都能当饭吃了。大家做梦不要做得太好。”
却也有人不赞同:“金家那个不就是……”
“嘘!金家那个是花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她也就只对金家好,你要找她,看人家理你不?说这个不要太晦气。”
屋子里面一时间乱哄哄的,另一道男声响起:“我认为当即应该是抓紧时间排查,防止那妖逃了出去。不管是什么,格杀勿论。”
他又道:“还有,组织一批不去秘境的修士,去南海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参妖出来了。至于其他的,该报仇的就报仇。”
被窝里的小人参突然愣住了,它停下舔舐伤口,没想到自己的帮忙会给族群惹来杀身之祸。
李时安道:“破澄峰主,南海妖族已经经年不出了,你要再杀它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现在鬼修当道,怎不多救几个人,反倒是打起妖的主意。”
坐在谢御榻上的那位峰主道:“时安,不得无礼。你师叔说得不错,如果有人参妖,这是对妖的一大助力。如果能抓来为我们所用,那就是我们的助力。”
“你也看见了,谢御这么严重的伤,人参妖的一滴血就能治好。如果有它,长风村昨晚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李时安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个潇洒的声音道:“闭雪峰主,此言差矣。先不说这到底是不是人参妖所为,就算是、昨晚那个鬼修是元婴,一口气杀了我们几十个人修,若是要让妖的血治疗,怕早就被放死了,又能坚持到几时呢?”随即,他也告别而去。
青引思索了一下,“要不,还是等谢御醒来再说。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分得清灵力的来源了。”
人参妖担忧地直起身子,四顾茫然,有点想立刻出去报信。
他们妖族别的不行,还是可以躲起来的。
闭雪峰主沉吟,“罢了,这群小孩不懂事,别随着他们。就按李行风的话,组织——”
隔着被子,似乎也能感受到那即将降下来的恶意。
“御儿,你醒了。”安排断掉,闭雪峰主的声音惊喜道。
姜枕看见谢御的手指弹动了一下,随即声音嘶哑地说:“不必去了,那不是人参妖。”
“此话怎讲?”
谢御声音嘶哑,只说一句:“我的剑意突破了。”
青引立刻道:“想来是谢御剑意突破,灵气滋润了筋脉和根骨。那妖偷袭时没料到这遭,狼狈离开。”
她说得抑扬顿挫,好似真有此事发生。所有人注视着谢御的脸,见他点头,顿时失望。
闭雪峰主抚弄胡须:“原是如此。”
“你好好歇息罢。这妖能闯进来,这群人当真功不可没!”
威压一出,跪倒一片。
无人怀疑谢御是否撒谎,因为都觉得他不屑于此事。
小人参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一群人相互拉扯半天,又逐渐离开去搜查妖物了。
谁知道他们要找的妖就藏在不屑于撒谎的谢御被窝里。
人参支着圆滚滚的身躯滚了一圈,突然见被子被拉开,谢御那张冰山脸默默地看着他。
“……”姜枕想,完了,卒。
不是枕头的问题,过去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天雷里度过,其实对人修到底有多仇恨妖没什么特别深的概念。而且族内的大妖都是支持他的,也不会人修一出手就只有等死的份,大妖一个障眼法就能解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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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变回原形||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