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雁回急忙将他扶起,祝无梦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作甚,快起来,我哪里是什么仙姑啊,我就是一山里来的村姑!我叫祝无梦,你喊我无梦就成!”
她冲着孔天允豪气地一摆手:“诶,可不能这般想啊。你瞧瞧,这寨子如今叫啥?新生!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如今大家蛊毒尚未消散,缺的就是你这样,有力气、心肠又热乎的顶梁柱!”
她撇了眼黎雁回,又朝孔天允挑挑眉,“你带着他们,把这寨子的破烂屋子拾掇拾掇,把荒地重新开出来!”
她又环视一周,再开口,温柔又郑重:“你那弟兄没框你,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待我写个方子于你,劳烦你找到药材,熬煮后让大家服用五日。”
转头看回孔天允,“在这儿总好过无家可归,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强。”
孔天允顺着看过去,有人抱着刚醒来哇哇大哭的孩子直发愣,有人看着荒芜的田地茫然,有人大声唤着家人的名字......但大多数人眼神里,害怕有之、懵懂有之、空落落的 ,像还没接上气儿来,但总归不再死气沉沉。
虽不是自己生长的地儿,但他却也想到远在北方的家乡,如若当初遇着到他们,或是哪怕碰上他自己这样的人……
“再说了!”祝无梦话锋一转,脸上绽放出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天地与未知的向往,“渝州,多大地界?离这儿不过也就七八日脚程。那儿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鱼米满仓。城里四处是这儿没有的吃食玩意儿……若你也想去瞧瞧,日后抬脚便到!”
黎雁回在一旁听着,嘴角不自觉弯了弯,这人说的,像是真去过一般。
这人果真谎话连篇,不得不防。
他笑着开口:“是,今日多有叨扰,若日后真到渝州,嘉陵江边‘臻味舫’,同掌柜的报你名字。”
孔天宇被这两人七嘴八舌冲昏头脑的当口,黎雁回又从钱袋里取出几块沉甸甸、边缘圆润的碎银子,他朝孔天允抛去,“接着!”
“这使不得使不得......”孔天允连忙想推辞。
“拿着!”祝无梦故意板起脸,“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黎...黎兄!”
黎雁回眉梢微微扬,跟着点点头:“不是给你的,这寨子若想重振旗鼓,得花些心思,拿着去买些锄头种子。”
“行!”孔天允终于挺直了腰板,把那碎银子紧紧攥在手里,他看着眼前这两位俊俏的少男少女,心里除了感激,也冒出点豪气:“我就在这,把这寨子拾掇得像个样,等攒够盘缠,就去渝州寻你们吃餐饭!”
他抱了抱拳,嗓门洪亮:“我替这父老乡亲谢过二位恩人!”
祝无梦学着他的模样也抱了抱拳,“哪里哪里,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黎雁回行礼,思索片刻,郑重地开口道:“孔兄,实不相瞒,我二人是从家里私奔来渝州的,若有人问起......”
孔天允瞪大眼睛,拳头还没放下来,楞在原地,“啊……”
祝无梦一听也吓得够呛,却立刻反应过来:“我......啊对对对,那媒婆给我寻了个年近六十的樵夫,我要真嫁他不如一头撞死!我们二人明明情投意合呜呜呜呜......”
黎雁回扯了扯嘴角,右手握拳,抵到唇边咳嗽两声,不顾一旁祝无梦愤恨的眼神,他悠悠开口:“是……她从前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可,我实在不忍她嫁与他人。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好......二位放心!我定守口如瓶!”孔天允连连点头,拍拍胸脯保证。
……
白天人多眼杂,二人在孔天允掩护下小憩半日。祝无梦又仔细将草药写到纸上,教他如何煎药、何时让众人服用。
暮色将近时,终于再次启程。
"二位恩人,一路顺风......天长地久!"孔天允的声音在身后追着。
黎雁回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后会有期!”
祝无梦一步三回头,虽说相逢不过短短一日,但这算是他离开玉兰谷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不知日后还能否相见。她慢悠悠跟在黎雁回身后想,其实姑姑还是对这外头太过防备了,她瞧着遇到的人都还不错嘛。
“诶,你给我下的那蛊,到底有几分可信?”黎雁回忽而转头看向她。
“自然百分百可信!”祝无梦瞪大眼睛,拔高语调。
黎雁回轻笑,“可我见你适才对他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不是为他好,为这寨子好?”她翻了个白眼,又补充:“还为我们俩好!事到如今,你我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你居然还质疑我?”
算了,姑姑说得蛮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此毒当真不可解?"他又问。
祝无梦晃晃脑袋画了个圈,“可解,但天机不可泄露。”在她利用他找到屠山贼,探究清楚多年前到底是何人痛下杀手前,她是不会解蛊的。
眼珠转了转,她问:“不过……我说自己是山里来的村姑可不是戏弄他,本来就是。现下要同你去渝州,若丢了脸可不行,你同我说道说道?”
她双手背在背后,绕至黎雁回身前,抬头问:“这渝州是个什么地方?你那时......说这天下处处疮痍是为何意?那孔天允为何参军却又说那领头的...黄振投靠朝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身携灵珠住在玉兰谷?”
她问题一个接一个,黎雁回轻轻叹了口气,“渝州是个好地方,天下到处是渝州这样的好地方,但天下人不全是好人。”
“没啦?”
“你可知当今圣上是谁?”黎雁回问。
祝无梦摇摇头。
黎雁回又叹口气,“贺琰。琰是好字,是美玉......可他不过八岁,如今这玉便沦落到太监手里。他父亲不是明君,惨死后留了一堆烂摊子。”
祝无梦听得认真,他又继续道:“北部敌国虎视眈眈,打不过就只能用银子求饶,可国库亏空便只能从百姓身上刮。那老皇帝设立的镇抚司如今拥兵自立,国土被划得四分五裂。”他看向祝无梦,“还有各个门派、宗教势力掺杂其中......”
“何况北方受战乱侵扰数年,多少良田就此被毁......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于是常有黄振那样的人招兵起义,想自立为国。”他右手握着剑柄,银色发带在背后高高扬起。
“你这‘玄牝灵珠’号称天地之根,可扭转乾坤,人人都想得到它,助自己一统天下。”黎雁回停下脚步,站在崖前,眼前山一重接一重。
祝无梦微低着头,片刻后开口问:“这灵珠既有你们黎家一半功劳,那为何会落入我手中?当年......”
黎雁回只道:"这些我也不知……但终归有天下大白的一天。继续赶路吧。"话落,他转身继续朝前走。
祝无梦察觉他许是不想说而并非不知晓,只得作罢。
二人一路不再言语。
......
月光破开灰蒙蒙云层,将山道旁的泥泞照得清晰,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脚一处不起眼的茅舍前。柴扉轻掩,门楣上挂了张风干的牛皮,院子里晾晒着些许寻常的草药。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粗布短褂的老汉正佝偻着背,在屋前一盏竹灯下,慢悠悠地用石杵捣着石臼里的东西。听到脚步声,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黎雁回脸上扫了扫,又掠过他身后好奇张望的祝无梦脸上,露出笑容。
“小哥......可是受伤了要寻些草药?”老汉放下杵子,声音沙哑。
黎雁回将祝无梦往前一推,"先给她瞧瞧。"
那老头领着她走进草屋里,祝无梦摊开掌心让他把脉,“老爷爷,您真厉害,身子骨定是健朗吧,我瞧着院子里好多草药,得在那崖壁才采得到呢。”
“你懂得这些?”他顺顺长须,眉头微微皱起。
祝无梦羞涩一笑,“略懂一些。”
她不知这老头来历如何,怕自己说起话来收不住,微微仰头朝院子里看去。
黎雁回立在院子里,目光在角落里几捆干柴和草药上扫过,又略过祝无梦探究的眼神,最终落在老汉饱经风霜的侧脸上。
“老魏,”黎雁回开口,声音不高,“拖您看管的那家伙,没惹事儿吧?”
老头脸上木讷的笑容加深几分,“嘿,小哥放心,拴在后头树上呢,安分得很。”他顿了顿,眼神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山道往南的方向,咂了咂没剩几颗牙的嘴,“就是这几天......路过的‘赶马’有点多,闹腾得鸡犬不宁,我差人牵出去散了几圈。”
黎雁回皱起眉头,祝无梦也敏锐地捕捉到老头话里的信息,“赶马”?“闹腾”?
赶马她知道,山间商人赶马托着货在各地间游走,多是身手敏捷的汉子,连玉兰谷那样的地方都去过......黎雁回身份不一般,这老头也不是寻常之辈,那他们口中的‘赶马’也定不是普通商队。
老头压低嗓子,声音如同被风吹过的枯草,低哑含混,几乎是气音:“不是同一队人马,此地不宜久留啊。”他起身,“姑娘,若你略懂些那便捡点草药备着,老汉去给他牵马。”
他转向马厩后方,朝黎雁回招招手。走到马厩旁,他低声问:“那姑娘身子骨不太对劲,时间紧急,老朽来不及细看,你且带回去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黎雁回跟着放低音量,试探着开口问:“成。那老魏,你可知一种蛊毒,名为……‘同生共死蛊’?”
老魏眯起双眼,"是曾听闻这蛊...…可这蛊是那千花涧阁老弟子真传,自那殷不害死,千花涧遣散弟子后,这蛊便失传了...你问这做甚?"
“我就路上听人这么一说,没想到真有这稀奇事。”黎雁回装作无意,将拴在树上的绳子解开,轻轻一抚鬃毛。
祝无梦在院子里挑挑拣拣,不多时,她见着一匹通体暗沉如铜、肩高腿长,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被他牵了出来,领到前院吃草。
“来吧,瞧瞧你的伤。小姑娘,你多捡点走啊,好好选选!”老头将黎雁回领着黎雁回上前,转身对祝无梦笑道。
屋内,简陋的木床上,黎雁回背身躺着,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已经被褪下。老汉捏着油灯,浑浊的老凑得极近,接着微弱的光线,老头慢慢检查他的伤势。
顷刻间,他表情由忧心忡忡,渐渐变为难以置信的惊讶。
“怪...怪哉!”老头胡子都要翘起来,举着灯的手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