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辞忧没给她准确的答复,只问:“你以为全天下都同玉兰谷一般?”
“那‘天下’是何模样?”这不是祝无梦第一次问出这话。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姑姑和谷中村民生活在此地,这里的人都信奉女人能孕育生子是受神旨,尊天命,至高无上。
因此,玉兰谷的女子自幼时起便要同蛊婆婆学蛊术,直至自己的蛊虫结茧退衣,蛊术可医活母羊后,便可自己行医、下蛊成为一名蛊女。男子则大多做药农、樵夫。
每隔三年,蛊婆婆和会和一众老蛊女一起,挑选出一批新蛊女出山行医,换取布匹、种子、牲畜幼崽回来,这便是玉兰谷的生存之道。
祝无梦是唯一不可出山行医的蛊女,倒不是她蛊术不精,而是这里的人都奉她为“神祖蝶姆”,是玉兰谷蝴蝶妈妈转世,可感应天地万物,所以她需一生庇护谷兰谷,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可她从未切身体悟到自己感应天地万物的灵力,倒是为此日日梦魇——祝无梦问为何自己感受不到灵力时姑姑同她说的,她几乎夜夜噩梦,因为噩梦是灵力的显化,自己日日梦魇是体内灵力还未与肉身合二为一所致。
姑姑怜惜她受梦魇困扰日日夜里啼哭,故而唤她“无梦”,“祝无梦”。
祝辞忧安抚她,等十七岁朝花节那日她完成祭拜仪式后,便能成为真正的“神祖蝶姆”。待她多加修炼便能自如地操控灵力,也不会再受噩梦困扰。
自幼每当祝无梦哭闹时,祝辞忧便同她讲玉兰谷的传说,讲她年少时看来的话本故事,讲她儿时如何习武练剑。
可祝辞忧就是不愿告诉她,如今玉兰谷外的“天下”究竟是何模样,那些外出行医的蛊女回来也对外头只字不提。
思及此,祝无梦又再次开口问道:“姑姑,外头究竟是何模样?和玉兰谷一点不相同吗?”
“我只是好奇,你就同我讲讲吧全天下最好的姑姑!我知道自己与寻常蛊女不同,就算那外头再好,我也不会出去的,我定会在玉兰谷待到天荒地老,保佑这里繁荣安康!”她围着祝辞忧打转,嘴里念叨不停。
祝辞忧转身继续朝上走,她道:“外头没什么好,没什么特别的。不如我们给你做的新衣裳,朝花节那天要穿上的,快走,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她叹口气只得跟上,整个玉兰谷都为这朝花节忙着,姑姑口中的新衣裳新头面甚至从它五岁起便开始筹办。
陈阿婆为做出最新鲜的鲜花酥饼,早已连续几个清晨踏着未退的夜色忙碌。各家个户的孩童,则整天琢磨着花球怎么扎最特别最显眼。
连蛊女姐姐们都早早背着药筐回到山间,还给她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儿。说是外头女子最时兴的绢花,要祝无梦在朝花节那天全簪到花冠上。
玉兰谷最擅手艺的丽姨家,院门前铺满毛竹骨架。自云墟河冰雪消散日子暖和起来开始,丽姨和她男人便坐在院儿里,日日不停编织。
待到遍地毛竹骨架成灯百盏,从山顶云墟湖旁的木屋屋檐挂起,五步一盏,挂到山脚湖畔边。沿路洒满各式各样的花瓣和种子,山脚的桥边挂满花球。
众人期盼许久的朝花节,到了。
祝无梦穿上祝辞忧和一众蛊女缝制数月的衣裳端坐铜镜前,祝辞忧站在她身后,握着一把木梳替她盘发。
“真是,成大姑娘了。这身打扮,像要送你出嫁似的。”祝辞忧望着铜镜里的姑娘柔声道。
替她将花冠仔细戴上,祝辞忧扶她起身,屋外敲锣打鼓,歌声响遍整座山头。
祝无梦指尖蜷缩,低声喃喃道:“玲玲姐她们嫁人的时候也没见穿得这么隆重吧,这花冠压得我脖子疼......”
祝辞忧轻笑:“是呀,谁叫我们阿梦是玉兰谷所有人的心尖儿宠呢,每个人都亲自簪了朵花给你。”
祝无梦盯着咕咕的脸庞瞧,她觉得,今日姑姑有些不对,原以为这大喜的日子,姑姑该乐得许她明日不习武,后日不练字。
至少,今天该一直笑着在她身边主持大局才是,可姑姑今日一直微微低头,少言少语。
不是真觉着她长大了要嫁人了,心中不舍吧?
“姑姑,你放心,我心里顶重要的人就你一个!就算模样瞧着长大了,心底其实还想要一辈子依靠你呢!”祝无梦握住祝辞忧的双手,半蹲下身子,抬头凑到祝辞忧面前。
祝辞忧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语调温柔:“哪能一辈子靠姑姑呢……晚上礼节忙完,我同你谈谈心。”
语毕,牵起她的手,缓缓推门出去。
门外的小孩早就等得兴奋,今天是个大日子,每个人都穿了新衣裳,模样甚是乖巧。
祝无梦带着笑意大声夸赞:“哇,你们每个人今日都扮仙子呀。”
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着,都争着要牵祝无梦的手。
“阿梦姊姊,原来你真的是仙女,我阿姆没骗我呀!”
“我来我来,小胡豆没我跑得快,我牵着你下去!”
“那小红豆一会儿扶阿梦姊姊上花船!”
“我的花球最漂亮,阿梦姊姊一会儿千万接住好不好!”
“我的才最漂亮!我全用的阿梦姊姊最喜欢的梨花!”
祝无梦一手牵一个,“好啦好啦,当心摔跤啦。你们每个人的花球都好看,我一会儿一定全部接住好不好?”
一行人一路高歌,路上花泥四溅,飞鸟盘旋,踏过百步阶梯,照过百盏红灯,将祝无梦送至桥中央。
蛊婆婆将雕刻精致的玉蛊盅捧起,嘴里不停呢喃,声音雄厚庄重。
一边念着,一边见她右手手背重重拍打蛊盅,戒指与蛊盅碰撞发出“咚”的一声。
将蛊盅捧到祝无梦嘴边,高声道:“饮此蛊髓,天地同寿,生灵同心。”
祝无梦微微低头,正欲饮下——
“咻!”一支弩箭穿透蛊盅!
玉器迸裂的声响混合四周孩童短促的尖啼刺入祝无梦耳畔。
盅内黑水喷溅,粘稠的蛊液溅上她的眉心、眼睫和微张的唇。萦绕的花香瞬间被浓腥覆盖,不远处药田燃烧,刺鼻的草药味卷起滚滚浓烟袭来。
祝无梦猛然回神,正欲转身,一旁的蛊婆婆朝她扑来,用力一推,祝无梦只听她喊,“好孩子,快走!”
没给她多加思索的机会,祝辞忧牵起她跳下桥,沉入水底。拽着她游到山脚挤过岩石裂缝,二人在瀑布后停下。
这瀑布底下的山是空的,两面均有一处一人可过的石缝。
进到洞里,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祝辞忧道:“阿梦,你听着。你父亲名为祝离萧,是月朗山‘天工坊’的坊主,母亲殷不害是西南境内‘千花涧’蛊术最精的蛊女。十八年前,一群贼匪屠我月朗山,满门惨死。”
每一个字都像从当年那血泊里捞出,裹挟着浓烈的恨意。
祝辞忧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能被奉为神姆,因为你母亲死前,将一颗‘玄牝灵珠’放入你口中,自此你便有了灵力。那是他们联合黎家一同炼成的,我也不知那神秘究竟有强盛,不知当初满门惨死是不是因为它。”
她将自己身上的首饰、头簪一股脑塞进祝无梦怀里,“这些当盘缠。”
又把一枚玉坠放入她掌心,开口道:“这吊坠,你拿着它,跑,跑到渝州蜀山找黎家人,求他们收留你!你与黎家长子黎雁回的玉坠可合二为一,这是凭证。”
祝无梦早已泪流满面,她摇摇头道:“姑姑,我怎么敢走,玉兰谷的人怎么办!如果是因为我,我......”
“不是因为你!你听着,祝家死去的所有人和整个玉兰谷,都需要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方才能有以后,方才能知晓……为何我们已躲进这深山里不与外人牵连,却仍要赶尽杀绝!”
祝辞忧头也不回转身道:“阿梦,姑姑会尽所有力气,护大家周全,如若我们能抵抗......待到天下太平,一切重见天日,自会相见。你快走,待你走后我将这洞门封死,你只管往那北面跑,不要停。”
祝无梦流着泪将身上鲜艳的衣裳脱下,又将头顶早已破损的花冠摘下,取了花冠间姑姑亲手簪的那朵,起身跑出瀑布。
瀑布流水声响,但她转身时,姑姑的抽泣清晰可闻。
......
不知跑了多久,祝无梦逃入险峻的栈道。栈道凌空而建,一侧峭壁千仞,一侧云海深渊,仅能容纳一人通行。浓雾弥漫四周,栈道布满苔藓,湿滑难行。
已经走出玉兰谷了,出了这栈道,便彻底离开月朗山了。
她以前竟从不知晓父母生活过的地方就在此地,早知如此,从前姑姑带她出来习武采药时,她应当多看看才是。
正想着,忽而听见山头马蹄声响。
莫不是就追上来了?这条路极其隐蔽,如此看来,这些人定是在附近窥视已久。
前几天遇到的那长得像兔子精的女子?
这时,一支淬毒的弩箭几乎擦着她的臂膀射入身旁的岩壁。
祝无梦回头,后方迷雾中,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慢慢逼近,这些人看着衣着统一,动作狠辣精准。
再定睛一看,不远处栈道中央立着一道挺拔俊朗的身影,那人一席墨色劲装,身姿线条如刀裁斧刻。
山风猎猎,吹动他衣袂翻飞,周遭的浓雾衬得那身影如扎根在陡峭危崖上的孤松,风雨欲来,巍然不动。
雾气流转,那人微微侧身转头。祝无梦终于隐约瞧见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骨很高,鼻梁更如刀削。
山风呜咽,他的声音跟着风传来,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些与年龄不符威慑:"既然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便不要滥杀无辜。一个乡野女子罢了,放她离开,小爷留你们一具全尸!"
说罢,转身看向祝无梦。
那眼神没有暴戾,却让她顿觉胆寒,祝无梦听见他道:“快走。”
这时,祝无梦余光瞥见一只玉坠赫然坠在他腰间———
残缺的半月形状,分明与姑姑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