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宅子,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大堂,三个姑娘同时出嫁,这样壮观的场景,怕是此前没有过,此后也很难会有了。
为了这场大喜事,辛似锦甚至重开了白桐和辛梦之曾经住过的揽荷台。
此刻,揽荷台正厅,红毯的尽头,霍管家和卢氏端坐高位,作为三位新娘的长辈送嫁。其他的围观婚礼的众人,将正厅围得水泄不通。
三个姑娘满头珠翠,穿着款式布料差不多的绿色喜服,团扇遮面,由媒婆扶着,朝两人款款下拜。而三个新郎,不一样的高矮胖瘦,不一样的眉眼神情,却都是同样一身从头到脚的大红装扮。
卢氏作为长辈,训完话,给三人戴上手镯。之后,南宫华又代表辛似锦,给她们簪上送嫁的金簪。
之后,三对新人便一同出门,去往各自的迎亲队伍。
因为是在白府嫁,也是在白府娶。故而迎亲的队伍,自白府出发之后,绕蒲州城一圈,再重新回到白府,在畅和厅正是拜堂。
畅和厅主位上坐的是魏宗年。
他这辈子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能充作旁人长辈,过一过这当公公的瘾,已是十分知足。
拜完堂之后,三位新娘自去了后头新房坐帐,新郎则留下来吃酒。
府里丫头小厮的亲事,不好请外头来往的人。不过,关起门来热闹也是不错的。
借着这场盛事,白府和聚宝斋散在各处的管事们来了大半。众人也不需要辛似锦费心招待。同她打过招呼之后,就三五成群地坐到一起,吃席聊天,说着各处的生意还有趣事。
辛似锦略敬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回到辛夷阁。
卓杨见她神情恍惚,又不住地摩挲着手中团扇扇柄上雕刻着的蓝草纹理,坐到她对面,轻声问道:“夫人在想什么呢?”
辛似锦将目光缓缓聚焦到卓杨的脸上。似乎从那日敬茶之后,他又不一样了。更确切地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从卓杨看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和床笫之间的动作,都能感觉得出来。
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了。可是,明明在很多年前,两人就已经很亲密了。
“似乎,从没见你穿过正红色的衣裳。”辛似锦打量卓杨。印象中,自卓杨来到宁州开始,他的衣着起居,一直都是旁人在打理。他喜欢穿什么颜色,什么质地,什么样式的衣裳?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食物,是咸是淡,是苦是甜?除了马球,他还有什么别的喜好?想到这里,辛似锦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这个陪伴了他八年的男人。
卓杨轻轻握住她拿团扇的手,道:“别想了,我不喜欢红色。”
“回头让南宫给你做几身。你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辛似锦看着卓杨,眼低漾着浅浅的笑意。
“都听夫人的。”卓杨笑道。
卓杨知道,辛似锦给几个丫头办这么盛大的婚礼,除了感激她们劳苦功高之外,怕也是弥补自己深藏在心底的一丝遗憾。当年她同郭平的婚礼,不用想也知道,必定办得及仓促简单。而作为新娘的她,定没机会,也没心情体会新婚的喜气。
这还是辛似锦接手白府以来,手底下各级主事,掌柜,管事聚得最齐的一次。静下心,花了五六日时间,把重要不重要的事理了一遍。再回过神,已是六月天。
这日,辛似锦收到了李隆基从潞州给她寄的第一封信。随信一起的,还有两块潞州墨。那香气和色泽,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见辛似锦随手就将拆开的墨条搁到砚台旁,南宫华的眼角抽了抽。
辛似锦好笑地看着她,李隆基就在潞州,以后这种小物件还会少吗?
李隆基在信上说,自己到潞州之后,先在驿馆里闭门思过了一个月。之后,他便又成了风流潇洒的郡王殿下。他嫌弃刺史杨斌给他安排的别驾府窄小破旧,又年久失修,便搬进了当地富户袁家的宅子。之后,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接风宴。在其中一场宴席上,他一眼便看上了一名姓赵的舞姬,甚是喜爱。
总之,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事情。只在最末尾提了一句,说潞州风景优美,若辛似锦得空,可以过去看看。
辛似锦发觉刘元彰的字比以前好看了许多,不仅飘逸,笔锋间带着明显的锐气。她又将信细细读了一遍,才放到旁边的烛火上点燃。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去潞州,就没必要给他回信了。想来他纨绔的表象还要继续扮下去,喝酒,打猎,斗鸡,狎妓,怕是一日都不得闲。看着铜盆里的信纸一点点烧成灰烬,辛似锦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有种做了坏事的小得意。若是迟迟收不到自己的回信,他可会着急?
几场大雨过后,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这日清早,辛似锦命霍管家将府中所有人都集中道畅和厅前,包括第一次来白府的菊香和南宫华,还有新婚的三对夫妻。
辛似锦穿着一袭柿红色华服,坐在畅和厅正厅的廊下,身后站着卓杨和南宫华。
霍管家站在台阶下,冷漠地看着跪在石板地上,被关了一个多月,头发和衣衫早已凌乱不堪的妙娘。她的双手被麻绳绑在背后,嘴巴也被布巾堵了,动不了也说不了。只能拿一双早已红肿的双眼,祈求地看着辛似锦。在她身后,白府的二十几个下人正惴惴不安地看着廊下的女主人。白府重新开府三年多来,这么大的阵仗,还是第一次。
日头逐渐上来,院子里越来越热。直到有几个小厮的额角已经隐隐溢出丝丝汗意,辛似锦才轻咳了一声,道:“我很忙。”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般的府邸,都是由当家主母打理家事。可我真的很忙。”辛似锦喝了口茶,道:“所以,我习惯将府里的事都交给霍管家打理。开府十多年,这还是我第一次亲自处理内宅之事。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你们多多包涵。”
辛似锦放下茶盏,拿起膝上的团扇摇了摇,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三年前就已经入了府的,可我到现在连脸都认不全。不过,我记得曾经吩咐过霍管家,府中所有人的工钱,都比别家多四成。这些年,可有错漏?”
庭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摇头。白府不但从不曾拖欠过他们工钱,逢年过节的赏赐也比别家丰厚许多。
辛似锦扫了一眼众人的反应,然后轻轻抬了抬手。霍管家朝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男子看了一眼。男子上前解开妙娘身上的绳索,拿开塞在她口中的布巾。
妙娘张着嘴,用力吸了几口气,然后手脚并用爬到辛似锦面前的台阶下。
“霍管家冤枉你了吗?”
不待妙娘开口,辛似锦冷冷道。
妙娘一愣,憔悴的脸庞,通红的眼睛,配上她那身脏兮兮的糟糕模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可怜。
“既然没有冤枉你的话,我希望你能说点有用的。”辛似锦看着台阶下这个,她之前从未见过留意过的丫头。
“夫人……夫人……”妙娘被关了一个多月,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了。
“夫人,都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见钱眼开,才一时昏了头。可是,可是我只说了夫人脸上的伤疤还有府里确实有一位异族公子。其他的,奴婢真的什么都没说啊。”妙娘忽然就大声哭叫了起来:“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啊!真的没有!”
“你觉得委屈?”辛似锦嘴角漾开一抹笑容,道:“你明明只是点了一下头,却被关了一个多月,你觉得委屈?”
妙娘张了张嘴,通红的眼中满是不解。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人会愿意花那么多钱去买一个满府人都知道的事实?”辛似锦问。
妙娘脸色一白。
“何况你只是在厨房当值,能见到我的机会本就不多。为何那人不去找门房,不找我院子里的杂役,偏偏找上你?”辛似锦又问。
妙娘瘫坐在地。
“都站出来吧。”辛似锦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团扇。
人群中走出一男两女。三人中稍微年长些的中年妇人朝辛似锦一礼,道:“夫人待我等宽厚,我等心中感激。请夫人放心,我等定不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背叛夫人。”
“夫人,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妙娘爬上台阶,跪到辛似锦跟前,拉着辛似锦的裙摆求道。
辛似锦眉头皱了皱,卓杨两步上前,朝妙娘当胸一脚。妙娘被踹得直接滚下台阶,蜷缩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台下众人都被卓杨这一脚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跟在夫人身边,平常连话都很少说的卓公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依律法,家奴背主,该当如何?”辛似锦问。
南宫华上前一步,平静道:“禀夫人,当杖杀。”
杖杀?众人皆惊。
就连站在台阶下的霍管家也变了脸色。他同梁嬷嬷他们一样,都是看着辛似锦长大的那批人。印象中,辛似锦对做错了事的下人,要么是扣工钱,要么逐出,从没出过人命。
辛似锦又看了一眼霍管家。霍管家回过神,赶紧吩咐。
长凳摆好,长杖在侧,两个小厮轻轻松松就将妙娘绑到长凳上。
已是辰时,院中越来越热,好些人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看着被捆在长凳上已经被重新堵上嘴巴,生死一线的妙娘,有几个人开始小声议论。
辛似锦摸了摸团扇上的雀鸟,幽幽道:“想要求情的,都站出来。”
众人皆愣。原来,夫人早就想到有人会求情。
该不该求情?能不能求情?如果求了,夫人会放过妙娘吗?如果不求,会不会太冷血?
辛似锦看着台阶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众人,低头喝茶的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再次抬头时,人群中满满走出六人,站到台阶下。
“没有了吗?”辛似锦扶着卓杨的手站起身,又问了一句。
有几个人似乎有些动摇,但最后都选择了站在原地。
辛似锦走到跪着的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面前,道:“看你的穿着,应该是府里的花匠吧。你是蒲州人?”
“回夫人,正是。”男子直起身回道。
“看你的年纪,应当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吧。”
男子身子一颤,那场火烧红了半边夜空,哪有不记得的。
人群中也有好些年纪稍大,想起那场大火,脸色皆是一白。稍年轻些的,虽然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但在白府当差几年,当年的事早就听人说起无数遍。
众人皆疑惑地看着辛似锦,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提起。
“为何失火暂且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疑惑过,为何当年整个白府,无一人能逃生?当真都睡得那么死吗?”辛似锦摇了摇团扇。
为何?众人又开始小声议论。
“别猜了。因为厨娘在所有人的饭菜中,都下了药。”辛似锦道:“连厨房的烧火丫头都没放过。”
全场哗然。
跪着的那名男子更是直接惊得站起。
辛似锦说完,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继续道:“我不知道在你们心里,究竟是钱重要,还是命更重要。但我知道,你们都不想因为别人的愚蠢,赔上自己的钱,甚至是命。”
辛似锦满意地看着众人无不惨白的脸,抬了抬握着团扇的右手。拿着长杖的小厮用力挥下第一杖。单听那长杖落到妙娘身上的声响,就知道小厮用了多大的力。
一杖,两杖……
妙娘被堵住了嘴,就算疼,也喊不出声。但庭中没人顾得上她,众人的心随着长杖落下的声音,越跳越高。就在众人以为自己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咙口的时候,小厮终于停了下来。他收起长杖,上前将手指放到妙娘鼻前,又碰了碰她脖颈,上前朝辛似锦一礼。
“到你们了。”辛似锦坐回位子,看着跪在地上六人,道:“诸位在我府中做事多年,互相之间有些感情,是应当的。但我想提醒诸位,请你们在做决定之前,先动一动自己的脑子。想想你们为之求情的那个人,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是打碎了家里的物件,偷盗了家里的钱财,还是背叛了主家?”
“夫人,是我等糊涂,请夫人责罚。”那花匠将头磕到石板上。其他几人亦是。
“每人罚三月工钱。”
“谢夫人。”六人磕头起身。
“厨房管事是哪位?”辛似锦问。
人群中走出一个微胖妇人。
“死契?活契?”
霍管家看了妇人一眼,道:“请来的帮佣。”
“罚一年工钱,或者赏半年工钱,今日就收拾东西离开,你选一样。”辛似锦眯着眼盯着妇人。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想起白府逢年过节的丰厚赏赐,还有厨房的油水,咬牙道:“请夫人放心,以后我一定会约束好手下人,定不会发生今日之事。”
很好,妇人的眼神中虽有挣扎和被罚了工钱的心疼,却无怨恨。辛似锦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厨房其余人,罚一月工钱。之前三人赏一年工钱,都散了吧。去一趟州府,将妙娘的死因如实上报,别让不明就里之人,说我县君府私用刑罚,草菅人命。”
众人散去之后,辛似锦拿起扇子搭到额头上,仰面开着天上的太阳。丝绸的扇面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辛似锦并不觉得刺眼。只是她此刻的心,也同这扇面后的光影一样,朦胧,灰暗。
这十几年来,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因为自己的决定,也曾改变过许多人的命运。可是,今天却是她第一次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辛似锦底下头,眼前的斑驳让她看不清妙娘留在地上的点滴血迹。那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许连善恶都还来不及认清,就被她当作了儆猴的鸡。她到死都没有说出口的话,应该都是对自己的咒骂吧。
辛似锦拿团扇遮住脸庞,不让旁人知道她其实已经哭了。她在哭什么?哭自己的无情和冷血?哭命运的不公和残忍?很多次,在她无法入眠的许多个夜里,她都曾幻想过,自己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该有多好。可她若只是个普通人,会不会也同妙娘她们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生死?所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其实是:无论怎样努力,无论怎样挣扎,都没有人能逃离上天安排好的路,能真正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
“夫人,这不是你的错。”南宫华看着辛似锦下颚滴下的眼泪,安慰道:“人心就是这样,没有亲眼看过鲜血,就不会彻底醒悟。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肃清府内,自然要用雷霆手段。何况,蒋敬康给妙娘的那笔钱您也留给了她的家人,算是抚慰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冷。”辛似锦拿下团扇,接过南宫华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道:“好像自那年冬天,在雪地里躺了一个多时辰后,我的血就不再温热了。”
“怎么会呢。”卓杨上前扶起辛似锦,握住她的手,道:“夫人的掌心不还热着么?”
两人走到后头明静堂,老赵正坐在堂中,对着庭院发呆。
辛似锦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
他从崔府一路跟着祖父到蒲州,陪着祖父创下偌大的白家基业。之后,又一路陪着母亲去到会州,寄人篱下。再一路护着自己长大,倾囊相授。他这一生,都围绕着自己祖孙三人,颠沛流离,生离死别。
从前,他看着沦为废墟的白府,是否也如同自己看锦园?如今他看这似曾相识的新府,又是怎么一种辛酸滋味?
两人来到明静堂,朝老赵一礼。
老赵捋了捋胡须:从前这种场合,卓杨都是站在辛似锦身后的。
联想起之前卓杨认魏宗年为义父的事,他轻咳一声,道:“要不挑个吉日,将亲事给办了吧。”
啊?辛似锦一愣。她还以为老赵特地过来,是有事要交代呢。
“一个名分罢了,也不急于一时。还是,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到时候把大家都聚到一处,好好热闹热闹。”辛似锦道。
老赵点头。想起卓杨刚被辛似锦送来庄子上时,还是个瘦弱不堪,中原话都说不利索的少年郎。但就是这么一个连千字文都认不全的少年郎,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从他这里学成出师。他的努力和汗水,自己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许多人都以为,他能成为辛似锦身边最亲近的人,凭借的只不过是一副好皮囊。
呵,锦东家又岂是个肤浅的人。
“听四喜茶楼传来的消息说,那人话里话外,似有想要弥补之意。”老赵又说。
辛似锦恍然大悟,原来是来提醒自己的。毕竟那人虽是大家的仇人,却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拂了拂披帛,轻笑道:“您放心,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做到。”
老赵叹了口气,还是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为难辛似锦。
“是我们对不住你。”
“您误会了。”辛似锦收起笑容,道:“我答应复仇,不全是为了你们。您放心,宗楚客对我再好,也弥补不了这些年我在母亲跟前受的那些苦。”
听她提起从前,老赵眉头紧皱。
“茹姑娘她……”
“替她开脱的话,这些年我听了无数遍,早就已经倒背如流。”辛似锦笑了笑,道:“其实母亲虽然疯了,但还是有远见的。想要坚定一个人信念,恨比爱更合适。我曾经有多恨母亲,现在就有多恨宗楚客。”
老赵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多言。
“你和殿下所谋太大,一不小心就会身首异处,你要小心些。”老赵顿了顿,又道:“若是必要,也可同他走得近些。他如今只手遮天,有他护着,你也能安全些。”
辛似锦抬眸看着老赵满脸皱纹的老脸。他是忍着多大的仇恨,才能同自己说出这样一段话?
“您放心。”辛似锦道:“您且在府里好好养着,万事有我。”
将万事都处理妥当后,辛似锦启程经洛阳前往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