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时常有人以掉落纸鸢为由,想要进公主别苑一观。总之,别苑的小厮听南宫华说明来意之后,一脸不耐烦地上前赶人。
南宫华偷偷塞了半贯钱给那小厮,再次恳求道:“知道贵府门庭高贵,我等不便进入。只是这纸鸢乃是好友所赠,不好随意弃之,烦请您进去问一问。”
那小厮颠了颠手里的铜钱,又扫了她二人一眼,点头答应。
辛似锦看着公主别苑金漆的庭柱,朱红的大门,忽然想起那日园中池畔,美人在怀的李隆基。南宫华真是多虑了。似他那般的人物,那样的身份,哪里是自己所能企望的。
正出神间,别苑中走出一名穿着水红色春衫,身形窈窕,妆容华贵的丽人。
“这纸鸢是你的?”丽人声若黄莺,令人闻之心颤。
辛似锦看了一眼她身后侍女手中的纸鸢,朝丽人屈膝一礼,道:“正是。”
丽人打量了辛似锦一眼,见她穿着不俗,身边的女使也有几分气度,问道:“你是谁家女眷?竟敢在镇国公主的别苑前撒野?”
“回贵人的话,民妇先夫早亡,目前靠东市的一间药行勉强糊口。民妇先前并不知晓此处乃是镇国公主的别苑,只是舍不得那纸鸢,才烦请府上小厮帮忙寻找。”辛似锦低着头,平静道。
原来是个商人妇。
那丽人轻哼一声,责问道:“你可知,你这纸鸢掉落时,打折了府里的一株名贵牡丹?”
“民妇惶恐。”辛似锦再次屈膝行礼道:“还请贵人宽恕一二。”
见辛似锦嘴上说着惶恐,面色却依旧平静,那丽人眉头一皱,道:“那可是镇国公主最喜欢的牡丹,你一句惶恐,便能了事?”
“民妇愿意赔偿。”辛似锦再退一步。
“赔偿?”那丽人身旁的侍女上前一步,指着辛似锦,大声道:“公主府的牡丹,岂是你这贱民说赔就能赔的?更何况,你这纸鸢掉落时,还惊到了我家孺人。惊了我家孺人便罢了,孺人大度,自不会跟你这刁民一般见识。可若是我家孺人因此动了胎气,伤了腹中的皇嗣,你就算是死一万次,也难赎其罪!”
皇嗣?辛似锦一愣。当今圣上只余两子,一子流放在外,一子年纪尚幼。这皇嗣,从何说起?
“敢问贵人是哪家府上,改日我等定登门致歉。”南宫华常居长安,对皇家之事,自然也知晓一二。
“登门?你们竟还想登门?临淄王府的大门,岂是你等刁民想登便能登的?”那侍女高声呵道。
临淄王府?!
辛似锦猛地抬头。
她是李隆基的女人?辛似锦看着丽人那还没显怀的腰身。她怀的是李隆基的子嗣?那李隆基呢,他也在园子里吗?他可会出门替自己解围?
南宫华听到“临淄王”三个字,下意识地看向辛似锦。见辛似锦明显有些失神,她斟酌了一下,道:“不知你家殿下可在园中?我们想当面赔罪。”
“殿下何等身份,岂是你们想见便能见的?”听她二人还想见李隆基,那侍女更是恼怒。
“不知贵人想要如何?”辛似锦掩下心中万千思绪,轻声问道。
见她服软,那侍女转头看向自家主子。
“砸坏的牡丹自然是要赔的。至于赔多少,你自己看着办吧。至于惊扰皇嗣,”那丽人想了想,道:“不如你就在这别苑门口跪上两个时辰,如何?”
跪?辛似锦的双腿如何能跪?南宫华吃惊地看着那名丽人。
“怎么?不服气?”丽人看着南宫华,轻蔑道:“要不要我让人教一教你这贱民,什么是礼仪尊卑?”
“贵人责罚得是。”辛似锦退后两步,面对别苑大门,缓缓跪下。南宫华面色一变,快步走到她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却被辛似锦拒绝。南宫华知道,辛似锦是不想同李隆基的女人起口舌之争。可眼下这情形,她也不能留辛似锦一人在此,自己去找救兵。无奈之下,她只能跪到辛似锦身旁,祈求能有人发现这里的事。
“司画,你就在这看着她们。跪满两个时辰之后,方可放她们离去。”丽人又交代一句,才转过身,进了别苑。
那名叫司画的侍女上前两步,将纸鸢扔到辛似锦面前,然后走到别苑廊下。看门的小厮搬来矮凳,放在门口背风的位置。司画看了那小厮一眼,矜持地坐下。
南宫华轻轻抓住辛似锦的手。辛似锦转头看她,见她眼中满是心疼。她安慰地拍了拍南宫华的手,然后转过头看着别苑大门,陷入沉思。
大约是初见李隆基时,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且这些年里,李隆基从未在她面前摆过郡王的架子。尽管知道他身份贵重,辛似锦也没有对他生出什么贵贱有别之心。两人之间的相处,更像是多年老友一般,自然坦荡。
而眼前这位丽人,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不仅同李隆基身份有别,就连李隆基的一个宠妾,都能将她搓扁揉圆。
三月的日头并不毒辣,可辛似锦却觉得有些头晕。别苑门口偶有踏青的百姓路过,看到辛似锦都绕得远远的。
“多久了?”她轻声问。
“一炷香不到。”南宫华担忧地看着辛似锦苍白的脸。
“看来我这身子是真的不行啊。”辛似锦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夫人,你的身子根本不能久跪。要不,咱们把那位喊出来,跟她挑明吧。”南宫华劝道。
“我同他的关系,不好让旁人知道。”辛似锦叹道:“正好趁此机会,清醒清醒。”
“夫人。”南宫华急道。
“不得窃窃私语。”那个叫司画的侍女呵斥。
南宫华转头看着她,目光很是不善。
“你还敢瞪我?”司画恼道。
“民妇身子弱,她心中担忧,失了礼数,还请姑娘见谅。”辛似锦悄悄抓住南宫华的手臂,软声道。
“别借口什么身子弱,就能躲过去。说好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少。”司画朝旁边的小厮看了一眼,道:“去备盆水,免得她一会装晕。”
辛似锦手上一紧:这丫头还真是狠毒。
又过了一会,南宫华忽然凑到辛似锦耳边,小声道:“夫人,我好像看见谷雨还有英娘她们了。谷雨似乎想上前,被英娘拉住了。”
辛似锦已经有些神智模糊了。她气若游丝道:“那就祈祷她们能快点搬到救兵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辛似锦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南宫华赶紧扶住她的身子,焦急地唤她。
司画轻蔑一笑:装晕这种小把戏,她在王府里见得多了去了。她端着水盆上来,抬手就朝辛似锦的脸泼了上去。饶是南宫华机敏地侧过身子,拿后背挡住了大半,可还是有小股冷水溅到了辛似锦的脸上,辛似锦浑身一颤,清醒过来。
水珠带着胭脂,顺着辛似锦的脸颊慢慢滑落,露出她右脸上长长的伤疤。
司画看到那伤疤之后,心中一惊,她稳住心神,嘲笑道:“原来竟长得如此丑陋。”
“吓到姑娘了?”辛似锦抬起头,隔着眼前的水雾,看着司画。
“知道就好。”司画轻哼一声,又坐了回去。
辛似锦闭上眼睛,靠着南宫华的肩,道:“让你受苦了。”
“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南宫华一边替她擦脸,一边低声抽泣。
“别哭。”辛似锦抓住南宫华的手臂,道:“我只是借此机会,让你,让我,让其他人明白,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啊!”南宫华再劝:“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身子是自己的。”
辛似锦摇了摇头,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撑着地上的石砖,重新跪好。
“夫人?锦夫人?”
斜地里突然传来两声惊呼。辛似锦转过头,似乎有人认出了她,正勒住坐下马匹,下马朝这边快速走来。
待来人走近,看清楚他的面容之后,辛似锦自嘲地笑了起来。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就是眼下了。
上午南宫华替自己敷的铅粉还有胭脂,应该早就被那盆冷水冲掉了。如今自己的脸上,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红一块白一块。再加上那条伤疤,想来应该十分精彩。
“出什么事了?你为何跪在这里?这水是谁泼的?”宗明成着急地看着辛似锦,一连串地发问。之后,他忽然愣住,眼神锁住辛似锦的侧脸,失神道:“你的脸!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你是何人,竟敢管公主府的事!这妇人冲撞了王府的贵人,在此罚跪。你若不想惹祸上身,就速速离去。”司画起身喝道。
“贵人?什么贵人?哪家的贵人?你是谁的丫头?”宗明成恼怒地看着司画。
“我家主子可是临淄王府的谢孺人。你又是谁?胆敢用如此口气说话?”司画道。
“难道宗相的长公子,还要看你一个侍妾的丫头的脸色?”叶馨芸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缓缓走到人前。
司画脸色一变。没想到这丑陋妇人竟然同宗相府的人认识。她朝身后的看门小厮使了个眼色。
“夫人,快快起身。”叶馨芸上前,越过宗明成,想要扶起辛似锦。
“别碰她。”
叶馨芸的手刚刚碰到辛似锦,忽然被远处一人喝住。
陈玄礼快步上前推开叶馨芸,将辛似锦拢到自己怀中。
他这一推极用力。叶馨芸被她推得后退一步,幸得宗明成及时扶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叶馨芸抬眼看着自家夫君俊秀的脸庞,还有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丝心疼,安慰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
在宗明成冲上前去的一刹那,她就肯定跪倒在地的这位夫人非同一般。再听到宗明成称她为“锦夫人”时,更是瞬间就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那位迷倒宗家父子的传奇妇人。
“姐姐且先忍一忍,我骑马过来的,马车马上就到。”陈玄礼轻轻抱起辛似锦,南宫华来不及起身,直接跪着身子小心将辛似锦的双腿放平。
“夫人,你的脸?”张明成走到陈玄礼面前,看着他怀中的辛似锦,神色复杂。
陈玄礼拿袖子遮住辛似锦的半张脸,抬头看着张明成,冷冷道:“与公子无关。公子若无事,还是快些离开吧。”
“大胆!”
谢孺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门口,她朝陈玄礼喝道:“你是谁,竟敢用如此口气同宗公子说话?”
“我怎么同他说话与你无关。”陈玄礼皱着眉头看着她,道:“你便是那位谢孺人吧?临淄王的侍妾?凭身孕才得了名分的那个舞伎谢晚?”
“你!”
谢晚没想到陈玄礼对她的底细竟如此清楚,脸上阴晴不定。她自有了名分之后,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提起她曾经的舞伎身份。好在临淄王子嗣不多,王府众人看在她肚子的份上,才给她几分脸色。公主府也是看在临淄王同薛公子交情深厚的份上,才勉强答应她在此养胎。
陈玄礼根本不关心她的反应,继续问:“倒是想问问孺人,我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在此罚跪?”
就算被人叫破身份,可她如今毕竟是临淄王府的孺人,有正经的名分,倒也不用怕谁。谢晚深吸一口气,道:“她的纸鸢打折了公主最爱的牡丹花,罚她在此跪上两个时辰,给公主赔罪,有何不可?”
“一盆牡丹罢了。公主何等大度之人,怎会为此无心之失,就让人在此罚跪赎罪?莫不是公主哪里得罪了孺人,孺人竟以此微末小事为借口,坏公主仁厚的名声?”陈玄礼咬牙道:“还是你小人得志,想要借此机会,耍一耍你这王府侍妾的威风?”
“你!”谢晚伸出手指着陈玄礼,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玄礼。”辛似锦拽了拽陈玄礼的衣服,让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我?我怎么?难道你还想喊人过来打我一顿?”陈玄礼盯着谢晚,寸步不让。
“打自然不能的。”
别苑门口忽然出现一个穿着淡黄色襦裙的宫装女子。
“见过王妃。”谢晚还有宗明成等人纷纷朝她行礼。
越过陈玄礼的臂弯,辛似锦第一次见到了李隆基的正妃。那个八岁就同他定亲,陪着他一路走来的结发妻子王菱。
她长得虽不如那谢晚美艳,却很端庄。身上有种很自然的书卷气,很合她的王妃身份。她同李隆基,一个张扬,一个内敛,也算相得益彰。
“就算只是盆牡丹,那也是公主府的牡丹,砸坏了总是要赔的。谢孺人虽然言行过激了些,心却是向着公主的,这位公子还请慎言。看在宗公子的份上,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王菱淡淡道。
就连声音也是如此柔和。一听就知道是个识大体,知进退,有分寸的女人。李隆基真是好福气,能得这么好的一个妻子。
“砸坏了自然是要赔的。请王妃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寻一盆一模一样的牡丹花,给公主送来。我姐姐跪了这么久,这惩罚也该够了,不需要看谁的人情。”陈玄礼正色道。
“陈公子。”张明成看着陈玄礼,有些为难。陈玄礼可以不给自己面子,却不好落了临淄王妃的脸面。
“宗大公子,你的好意,我同姐姐心领了。但你宗府高门显贵,我等实在高攀不上。”陈玄礼像是吃了火药一样,对谁都不客气。
“玄礼,不要说了。”
辛似锦从陈玄礼怀里支起身,慢慢坐起,艰难地重新跪好,俯身朝王菱磕了个头,道:“多谢王妃不罪。”
“姐姐!”陈玄礼紧张地看着她。
辛似锦直起身,扶着陈玄礼的胳膊,借着他的力,一点一点,缓缓站起,然后笨拙地朝张明成一礼,道:“多谢明成公子。”
“夫人……”宗明成的眼神中满是歉疚。他伸出双手,想要去扶辛似锦。
辛似锦往旁边让了让,道:“贵贱有别,公子日后莫要再做出这种让人不知该如何感谢的事情来。”
“我……”宗明成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到别苑拐角处。薛崇简从马车上跃了下来,快步走到辛似锦面前。见她面色惨白如纸,且一身狼狈,心中唬了一跳。
李隆基离开之前,特地嘱咐他多多看顾辛似锦。没想到才两天不到,辛似锦就在他家门口,被李隆基的女人为难了。
有关于辛似锦的事,李隆基从未瞒过薛重简。关于辛似锦的腿,薛崇简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打量了辛似锦两眼,直接朝陈玄礼道:“你赶紧送她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多谢。”见他神色慌张,辛似锦知道他是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的。
“锦娘客气。”薛崇简担忧地看着辛似锦。
陈玄礼看了薛崇简一眼,又转头看了谢晚一眼,抱起辛似锦上了马车,往东市去。
“这是?”王菱上前,朝薛崇简一礼,疑惑地看着他。直觉告诉她,这位毁了容的妇人,身份有些不简单。
“锦夫人乃是我的好友。兰州巡视之时,助我良多。”薛崇简看向宗明成,道:“明成公子也是知道的。”
知道他隐去辛似锦同李隆基熟识之事不提,是怕多生是非,宗明成轻轻点头。
四年前的兰州之行吗?王菱脸色一变。那年李隆基也去了。也就是说,这妇人也极有可能认识李隆基。
“这可如何是好?”王菱见薛崇简眉宇中满是担忧之色,为难道。
她知道谢晚为了一只纸鸢为难了两个妇人。想着她有孕在身,就由着她去了。却没成想,对方竟然认识薛崇简。
“不知者不罪,表嫂不必自责。只是锦娘腿上有旧伤,平日里连路都不能多走。这次跪了这么久,怕是会引发旧疾。” 薛崇简怜惜地看了一眼满脸惶恐的谢晚。
事情闹得这样大,想瞒是瞒不住的。
以李隆基对辛似锦的重视。薛崇简根本不敢细想,他会怎么对付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