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已经渐渐和暖起来,卓杨也穿上了春衣,但辛似锦依旧抱着手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年被扔在雪地里太久,沁入骨子里的寒气一直未能彻底拔除,加上她本就比别人弱些的底子,更是雪上加霜。
“姑姑这几日在我这里还习惯吗?”辛似锦坐在院子里,接过南宫华端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南宫华将装着蜜饯的碟子端到她面前,道:“夫人照顾,哪有不习惯的。”
辛似锦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都说是药三分毒。若不是开方子的是自己人,我都要怀疑这每天三碗灌下去,是在想要毒死我了。”
南宫华将碟子放下,替辛似锦理好身上的羊毛毯子。起身时眼角的余光看到,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
“说不定就是想毒死你呢?”那年轻公子接过身后随从手里的食盒,微笑着上前。
阳光洒在他淡黄的锦衣上,微微泛着光。辛似锦微微眯着眼,有些瞧不真切他的面容。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是禁足被解了?
“这么想我死?”
见二人说话的口气极为熟稔,应该是十分相熟之人,南宫华朝他屈膝一礼。
李隆基将带来的食盒放到辛似锦旁边的案上,打开之后,竟是几样精致的点心。
辛似锦随手拿起一块尝了尝。
“如何?”李隆基站在她身旁,弯着腰看她:“王府里新来的厨娘做的。”
辛似锦将手中的点心放回去,慢悠悠道:“不甜。”
李隆基一愣,这点心是他特意吩咐厨房,按照辛似锦的口味做的。他拿起一块尝了尝:很甜啊,甜到有些腻,甚至还盖过了糕点原有的清香之气。
“是你刚吃了蜜饯,所以不觉得甜吧。”
“也有可能是药喝多了,嘴里没味。”辛似锦叹道。自从那年冬天到现在,一天两碗汤药喝下来,嘴里哪还有别的味道。
李隆基打量辛似锦。已经开春,王府里的姬妾和侍女都已经换上了轻薄鲜艳的春衣。而她不仅穿着冬衣,还裹着厚厚的毛毯。
阿萱送上茶水。
李隆基接过茶盏,盯着她看了两眼,赞道:“听说你身边新来的丫头颇有几分姿色,没成想竟如此出众。”
辛似锦反问道:“难道还能比你王府的姬妾更出众?”
明明是句玩笑话,李隆基却撑着下巴,做沉思状。随后道:“如果我说是,你会割爱吗?”
辛似锦微微睁大眼。
阿萱心头一惊。难道,她终究摆脱不了被当做玩物送人的命运吗?
辛似锦打量阿萱一眼,道:“这样漂亮的姑娘,我只看着就觉得心情舒畅。想让我割爱,你打算拿什么来换?我可是个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李隆基叹了口气,坐到旁边的矮凳上,道:“同你开个玩笑,你竟当真了。”
明白他二人不过是在说笑,阿萱长舒了一口气。
见他们有话要说,南宫华收起点心,拉着阿萱离开。
阳光和暖,春风拂面,偶有花香随风而来。李隆基喝了口茶,道:“你若不想喝药,我让肖太医想想法子,做些药丸给你。”
“用不着麻烦。我就是嘴里有些苦,连带着心里也有些烦闷。”辛似锦动了动身子,看着李隆基,疑惑道:“你这是解禁了?”
李隆基点头:“我在朝中虽有官职,却是个闲差,管的也都是些杂事。前些日子,这差事出了些差错,朝中有御史参了几本,父王命我速速处理。”
辛似锦抬了抬眉毛,看来这就是李隆基所说的东风了。只要宗楚客那边咬着不放,而相王这边又一再退让的话,李隆基很可能会受责难。
“你若是被贬到岭南或者剑南,该怎么办?”辛似锦忽然皱眉道。她似乎忘了很关键的一点。
“若真被贬到岭南,那就是流放。我是圣人的亲侄子,除非谋反,是断断不会被发配的。”李隆基道:“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当是去到离长安和洛阳不远的几个州府,做个有名无实的别驾。”
“你心里有数就好。”辛似锦伸手,将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嘴里。王府的点心虽然不甜,但口感甚好。
辛似锦知道李隆基是个有城府的人。所以,除非李隆基主动提起,她从过问王府和李隆基的事。这种默契,在辛似锦心里,就是她和李隆基之间的界线,是她们身份有别的一种提醒。
“春日阳光明媚,长安附近景致怡人,你让卓杨带着你四处走走,踏踏青,别总闷在院子里。”李隆基打量辛似锦。尽管这两年食补药补几乎顿顿不离,但辛似锦依旧很瘦,她的脸色依然很白,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辛似锦听完他这句话,心中感叹:从前身体尚好时,忙着打理聚宝斋的事情,很少有闲暇欣赏春景。如今自己手下有一大批能人替她奔走,可她却只能缩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正说着话,南宫华匆匆赶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辛似锦听完之后,眉毛一挑,眼中似乎有一丝惊诧。她扫了一眼院子,确实没有看到王毛仲。她将身上的厚毛毯掀开,缓缓起身。一阵似有若无的微风拂过,她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李隆基看她如此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神一暗。肖太医说,她身体里的寒气极难拔除,轻易不能受风。
“卓杨和王毛仲又打起来了,一起去看看?”辛似锦理了理衣裳,转身往后院去。
李隆基跟在她身后,下意识地配合着她比常人慢许多的步调。
大牢里那些传了好几代人的手法,最是阴毒。肖太医和太医署那些太医们,还有白家请的那些名医,花了两年时间,费了无数心力,还是无法完全治愈辛似锦的腿。
她现在走路看上去只是比常人慢些,并无什么异常。可实际上,最多只能站半个多时辰。
“你不用担心,王毛仲下手有分寸。”李隆基边走边道。
“我不担心,这两年,他们打习惯了。”辛似锦停下脚步,扶墙站了一会,道:“我只是觉得,卓杨这两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不仅是他,连丁林和沈海都被他逼着每日起来练武。”
“保护你,是他们分内之事。”李隆基淡淡道。
辛似锦抬头看他:他眼睛不知望着何处,神情却冷峻淡漠。想起那个被他下令活活打死的小满,辛似锦不由得又打了个寒噤。
“要不要让人给你拿件披风?”李隆基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关切道。
辛似锦摇了摇头,继续往后院的空地走。
待她走到,架已经打完了。
看情形,似乎还是王毛仲略胜一筹。
卓杨理了理衣服,喘了几口气,先上前朝李隆基躬身一礼,然后看着辛似锦,道:“厨房新得了半只小羊羔,晚上吃烤羊腿,再配上何公子送来的黄酒,如何?”
李隆基摇摇头,道:“不坐了,还有些杂事要在离开之前布置妥当。”
次日,辛似锦特地让四喜茶楼查了查李隆基玩忽职守一事。
柳二娘说事情确实不小,但李隆基是相王的儿子,轻判重判皆可,单看圣人如何裁定。
如李隆基所料,宗楚客和皇后的人都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御史们的唾沫,都快把整个朝堂都淹没了。宗楚客咄咄逼人,相王和太平公主这边自然也不会示弱。
朝堂之上,天天唇枪舌战。吵了大半个月之后,龙椅上的那位圣人终于揉着额头下了最终裁定:临淄郡王,卫尉少卿李隆基出任潞州别驾,下月到任。
一切,刚刚好。
辛似锦听到“潞州”二字,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记忆中,这个地方应该在洛阳北,太原南,不近不远,正如李隆基所猜测的一般。
圣旨下达后的第四日下午,四喜茶楼忽然派人来请。
菀菀将辛似锦引到一楼那间特地为她准备的房间。刚一进门,宋问山,柳二娘等几个茶楼管事就起身朝她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在他们身后,杜安之也起身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帷帽的妇人,心中满是好奇。上午的时候,李隆基将他叫到书房,仔细交代了他许多事情。
他算是李隆基的心腹,宗明戍的事便是他一手统筹安排的。这次李隆基渎职一事,也有他的谋划。他算是王府中,李隆基为数不多的心腹。而正因为清楚李隆基的意图,他才更加惊讶。因为李隆基临行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让他来四喜茶楼,找到茶楼的东家,并同她联手。
杜安之也是茶楼常客。只是他没想到,这茶楼的东家,竟和自己的主子有关系。来到茶楼,见到宋问山夫妇后,他客气地递上李隆基的书信。
没想到正当他准备开口之时,宋问山却打断他,说已经派人去请东家了。
杜安之了然。四喜茶楼屹立长安三十多年,东家姓柳众人皆知。宋问山虽是楼中掌柜,但毕竟只是柳家的女婿,这事太大,派人去请柳家老家主也是应当的。
可当他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见到宋问山,柳二娘夫妇朝面前这位年轻妇人行礼时,还是诧异了一下。
“在下临淄王府主簿杜安之。”杜安之很客气地朝辛似锦躬身一礼。
“杜主簿客气。”辛似锦也朝她屈膝一礼。
卓杨将辛似锦扶到主位,替她解下帷帽,递给身后的南宫华,然后小心扶辛似锦坐下。
南宫华接过帷帽,带着女儿菀菀退出房间,守到门外。房内只留下辛似锦,卓杨,宋问山夫妇,还有看清辛似锦面容后,愣在原地的杜安之。
“吓到杜主簿了。”辛似锦看着杜安之,笑道。
杜安之自觉失礼,赶紧行礼道歉。
辛似锦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到她这张脸之后的反应。她笑着摇摇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杜安之坐下。
宋问山将辛似锦下首的位子留给了卓杨,自己则同柳二娘坐到了辛似锦对面。
辛似锦接过杜安之递过来的信,仔细读过之后,朝杜安之欠了欠身,道:“往后王府同茶楼之间的一应往来,就要劳烦杜主簿了。”
杜安之不敢直视辛似锦那张苍白的脸,还有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他垂下眼帘,捧着柳二娘递来的茶盏,连道了两声:不敢!
辛似锦也喝了一口茶,道:“你家殿下,何日启程?”
杜安之听她问起李隆基的行程,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朝辛似锦说起正事。
其实所谓的正事,除了让杜安之见一见四喜茶楼的众人,便是李隆基跟辛似锦提到两个人:梁青和陈世纲。
他要陈世纲,可以理解。
毕竟,陈世纲从前在任上时,虽无大功,但也算勤政爱民。如今因为陈玄礼的事被迫赋闲在家,实在可惜。李隆基提到他,应该是看重他的能力,想请他过来帮忙打理杂事。
倒是梁青。想到梁青从前是杨老将军账下幕僚,所谋的都是军中之事,而眼下李隆基却忽然点名要他,辛似锦不由得心头一紧。若真到了那一步,梁青,还有他带过来的杜二虎等人的性命,便都跟李隆基绑在一起了。
还有和平坊。
如今和平坊在长安城的口碑极好。世家大族,朝廷重臣,谁家想要修建房舍,首先想到的便是从和平坊拿货。而且,和平坊除了卖些修建房舍要用的材料之外,还慢慢收拢了一批能人巧匠,偶尔会接一些小活,替人修修宅子之类的。而这些,全靠梁青一人统筹。若是离了他,自己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人替代。
不过辛似锦知道孰轻孰重。她略沉吟了一会,便点头应下。
杜安之离开后,辛似锦坐在案前沉吟半晌,随后让菀菀找来笔墨纸砚,开始给陈世纲写信。虽然李隆基点名要陈世纲,但辛似锦的语气还是很委婉。毕竟这是件大事,总要陈世纲自己愿意才行。将信封好交给宋问山,让他派楼里的人专门跑一趟陈世纲的老家,当面呈上。
至于梁青,辛似锦发觉自去年宗薇逃婚那时,自己好像就再没去过和平坊。她略摇了摇头,扶案站起,打算亲自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