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宗明成和陈玄礼后,梨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一个月后,卓杨发觉有些不对。
辛似锦脸上的伤已经愈合,伤口也没当初那般狰狞,只留下一条寸许长的浅淡伤痕。肖太医说她的腿也恢复得不错,骨头已经差不多长好了。可是辛似锦除了见宗明成那次,就再没挪过身子,连坐都很少坐起来。不仅如此,除非必要,她连话都很少说。生意上的事,更是听都不听。赵千巍,蔡佩君,魏宗年,胡荣,还有四喜茶楼的众人上门问安,也被她拒之门外。
这日李隆基从皇陵回来,卓杨将他引到书房,说出自己的担忧。
“脸上的伤痕还可以用胭脂遮住,哑了的嗓子可以少说话,但断了的腿怕是永远都无法恢复如初了。刑房里那些代代相传的手法最是阴毒,就算药王再世,也束手无策。”李隆基叹了口气,道:“不过最难的,还是她心里的伤。伤害她的人毕竟是她的父亲还有弟弟,就算有一天能报仇,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总不能让她一直这样躺下去吧?”卓杨明白李隆基说得有理,可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辛似锦一直这般消沉下去。
“我想想办法吧。”李隆基说完,起身往后院走。
三月的天已经渐渐和暖起来,但辛似锦的卧房里依旧燃着一个小火盆。李隆基进去后,拿起桌上的茶壶浇灭火盆,然后支起窗棂,让阳光照进来。
“你做什么?”辛似锦疑惑道。
李隆基上前掀开床幔,道:“春光明媚,出去晒晒太阳吧。”
辛似锦侧过头,拉起被角,遮住照进来的阳光。
李隆基喊两个丫头进来替她穿衣。
辛似锦拽住被角不说话。
李隆基见势上前,粗鲁地将辛似锦连同被子抱起,也不顾她的意思,直接将人抱到院子里的竹塌上。大概是不小心磕到了哪里,辛似锦疼得直吸气。
“痛吗?痛就对了。”李隆基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辛似锦,道:“还知道痛,总比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好。”
辛似锦依旧偏着头不说话。
“既然大难不死,就不要辜负上天的恩惠。”李隆基道。
“我如今这副样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辛似锦转头看着李隆基。
见她终于开口,李隆基轻笑一声,道:“还是有区别的。至少还能陪我说说话。”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辛似锦道。
李隆基上前一步,弯着腰看着辛似锦:“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起走完这条路。”
“我没有答应你。何况你的路太难走了,我如今也瘫痪了,你换个人陪吧。”辛似锦偏过头不去看他。
“若人人都能陪我走这条路,那我何苦还要在你这里浪费时间?在我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李隆基起身道:“你且好好吹一吹风,晒一晒太阳吧。等会再让她们替你好好梳洗一番。瞧瞧你现在这副蓬头垢面,胆怯懦弱的模样,真是难看。”
“我都这样了,还能好看?”辛似锦自嘲道。
“不信?”李隆基挑眉。
辛似锦闭上眼睛不说话。
李隆基盯着她看了一会,喊来疏影小声吩咐。
厨房烧了满满两大锅热水,三个丫头忙了近一个时辰,替辛似锦沐浴更衣。茜草和蓝草用了十几条帕子将辛似锦的头发擦干,疏影替她梳了长安城最流行的高髻,然后找出李隆基送的那套首饰,替辛似锦戴上。之后三人合力,替辛似锦穿上一套杏色芙蓉花的春衣。待整理好衣服和披帛后,李隆基已经将各色胭脂摆好,等在妆台边。
“做什么?”辛似锦疑惑地看着他。
“闭上眼睛。”李隆基道。
辛似锦听话照做。似乎有人在给她上妆,酥酥麻麻的。
许久之后,李隆基道:“好了。”
辛似锦睁开眼睛,面前铜镜里映着一个白面丽人。长眉入鬓,眉间一点杏花,眸若秋水,挺翘的鼻梁下,朱唇轻启。脸颊上拿大红的胭脂画着一对弯月,恰好盖住伤痕。一身杏色春衣,胸口绣着嫣红色的芙蓉花。缂丝腰带下,是杏白相间的百褶裙。臂弯间褐色的披帛高雅端庄,恰好跟发上的猫睛石互相辉映。
这还是我吗?辛似锦可以肯定,自己活了二十三年,就连跟郭平成亲那次,都没有这么正式地装扮过。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隆基。李隆基朝她轻轻一笑。辛似锦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卓杨,他的眼中满是惊艳。
“我虽没见过你母亲,但博陵崔氏出美人这句话,可不是空穴来风。那宗楚客别的不成,却天生一副好皮囊。你的样貌虽不十分出众,但也属上佳,只是你自己辜负了你这张脸罢了。”李隆基看着辛似锦,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
听他如此夸赞,辛似锦心中也闪过一丝欣喜。
没想到就在这时,李隆基忽然话锋一转,指着疏影她们三个丫头,看着镜中的辛似锦,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以后,你若不能自己从这间卧房走出去的话,我就让人打断她们三个的腿。”
“当然,你也可以试一试,我是不是在吓唬你。”李隆基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他身后的疏影还有茜草和蓝草三人,吓得赶紧跪下。小满的死,还有辛似锦昏迷那几天的恐惧,再一次涌上心头。
卓杨将李隆基送到前院,朝他行礼道:“多谢。”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你不用谢我。”李隆基头也不回道:“若她再出事,你也别活了。”
卓杨垂眸。若是辛似锦再出事,别说李隆基,他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辛似锦看着屋子里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怎么喊都不起身的三个丫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李隆基还真会找自己的死穴。
“都起来吧。我尽力就是。”
辛似锦受伤的事,瞒不住白氏和聚宝斋的人。对于卓杨给出的,雪地路滑,自己摔倒的这种解释,在李隆基的威压下,就连陈玄礼都只能装聋作哑,无奈接受。
好在自李隆基那日过来后,辛似锦在三个丫头半恳求半胁迫之下,开始每日出门晒太阳,配合肖太医的针灸,努力让自己的双脚着地。卓杨也让魏宗年等人时不时送来一些生意上的消息,好分散辛似锦的注意力。
半个月后,看着辛似锦终于能在卓杨的搀扶之下走上几步,三个丫头长舒了一口气。
当辛似锦终于可以自己走出卧房的时候,四喜茶楼送来消息:宗明成定亲了,对方是新任国子监叶祭酒的独生女儿。
辛似锦一愣:定亲了?
何时定的亲?何时成亲?叶家那位姑娘相貌如何?人品怎样?宗明成对这门亲事是什么态度?
“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想来应该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卓杨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一边替她轻轻的揉着腿,一边安慰道。
“你没见过郭红玉吧。”辛似锦轻轻一笑,跟卓杨说起凉州的事情。
“当时的她,喜欢穿着一身亮丽的衣裳,脸上永远是自信张扬的笑容。”想起前年在宗家见到的那个眉宇间满是忧愁的郭红玉,辛似锦忽然鼻头一酸。
还有宗明成。他最近还好吗?
也不知怎的。年纪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爱哭了。
两日后,方玉华过来看望辛似锦。
他说曾在宴会上见过一次那位叶馨芸,是个样貌清秀的姑娘。不过,叶祭酒老来得女,难免溺爱些。故而,那位叶姑娘的性子也有些骄纵。好在,她对宗明成也是一见钟情。为此,还曾跟郭红玉有过些龃龉。
听到这里,辛似锦终于松了口气。不管怎样,至少这位叶姑娘婚后不会怠慢宗明成。
“没想到这些姑娘家闺中秘事,你知道得比四喜茶楼还清楚。”辛似锦打量方玉华。许久不见,他似乎又变了。不仅样貌更英俊了,而且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和上次见到时大不一样。看来柳二娘她们,真的很会调教人。
方玉华被她这么一说,却不自在起来。如今的他,混迹于各家贵妇女眷中,身上沾满了令人不快的酒气和胭脂气。来见辛似锦之前,他还特意沐浴更衣过。可这样又能如何?他在做什么,难道辛似锦会不知道?
“替我给宋掌柜带句话,让他帮我置办样物件。”辛似锦吩咐。
五月初一,陈玄礼忽然垂头丧气地来到梨园。
“你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要逐你去守皇陵?”辛似锦惊讶道。
说起这个,陈玄礼就来气。他不过是贪了两口酒,在当值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按说在羽林军里,这样的事常有。可偏偏就他运气不好,被一向严厉的丁校尉给撞上了。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皇陵就皇陵吧。殿下也在那边,正好有个照应。”
没成想,人算不如天算。陈玄礼刚到皇陵不久,李隆基又奉旨回了长安。
“我好歹是相王之子,亲守皇陵这种事,一年已算至孝。若当真让我守满三年,就有打压之嫌了。”李隆基对这道让他回京的旨意一点都不意外。倒是辛似锦,比上次见面时的气色好了许多。
“那玄礼他?”辛似锦有些担心。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李隆基安慰道:“为了不着痕迹地把他从京城调到皇陵,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什么?”辛似锦惊讶地看着他。陈玄礼的事,是他有意安排的?
“我的人告诉我说,太子最近在羽林军动作频频。陈玄礼是个胆大心急的,我怕他脑子一热,做错事情。”
辛似锦皱眉:“你的意思是,太子可能?”
李隆基摇了摇头,说:“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那依你看,太子会不会起事?又会在何时起事?”辛似锦问。
“他并非皇后亲生,又常年受安乐欺辱。以他的性子,应该不会一直隐忍下去。”
“所以,起事是一定的?”
李隆基点头:“至于时机,就不好说了。短则一两年,长则四五年都是有的。”
她本也没想陈玄礼能建功立业,能安稳一生,就足够了。太子起事,成败先不论,伤亡总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看来,陈玄礼还是留在皇陵比较好。
“那你打算怎么办?”确认陈玄礼不会被卷进去,辛似锦的心也落了下来。
“怎么都不见你担心我?”李隆基抬眼看她,似有不满。
“担心有用吗?”辛似锦嘲道:“我现在说一句,让你放下胸中筹谋,你会答应吗?”
李隆基不语。
“你觉得,我作为你口中所谓的懂你之人,会提出这种你根本不可能答应的事情吗?”辛似锦叹道:“我明白你的仇恨,理解你的心情,也尊重并支持你的一切决定。而且,我帮你也是在帮自己。毕竟,只有搬倒武家还有皇后,我才有替白家报仇的可能。”
“你放心,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将宗楚客留给你处置。”李隆基握住她的手许诺。
“处置?我能怎么处置?”辛似锦笑道:“亲手杀了他吗?”
“事到如今,你还没下定决心?”李隆基疑惑地看着辛似锦。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才对。
辛似锦扶案起身,沿着房间慢慢往外走,边走边道:“说实话,在会州的那十年,比起宗楚客,我更恨我母亲。她虽生了我,却从未养过我。她将我关在院中七年,除了梁嬷嬷他们,我一个生人都没见过。她教我读书识字,却只准我看与生意有关的书册,诗词歌赋一概不准碰。发病的时候,更是经常将我扎得皮开肉绽。后来,我终于走出了会州那个小院,来到宁州。可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说来你或许不信,和郭平成亲,大约是我那些年里,唯一一件自己做主的事情。那些年,我一直东奔西走,说是为了生意,实际也是在逃避。
前年,他们终于将全部的真相告诉了我。可我当时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听了一个稍微悲伤些的故事罢了。后来叔祖父也曾劝我不要恨,因为主导白府那场灾难的人已经死了。他不想我背负仇恨,活成母亲那样的。
还有去年腊月,在宗府。他跟我说,如果不是我长得有七分像我母亲,他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当时就想,如果这世上能有一个男子,不论为了什么样的理由,能像他记住我母亲这样,将我记在心里一辈子,就算让我如母亲那般死去,我也是愿意的。”
李隆基扶着她到院中的石凳坐下,然后弯着腰看着她,道:“那你的腿呢?你的脸呢?也就这么算了吗?”
“没想过。”辛似锦老实道。自那日醒来到现在,她确实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蠢死你算了。”李隆基瞪了她一眼:“宗楚客之所以一直放不下你母亲,不过是他对自己过去的一点执着罢了。你的身份到处都是破绽,他若是想查,你瞬间就会暴露。只可惜,他是个极其骄傲自负的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我本来也不聪明。”辛似锦笑道。
李隆基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下次,你再这么半死不活的,千万别再让我知道。”
辛似锦轻轻点头,道:“是,我记着呢。下次我要死,别让你知道。”
李隆基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六月初,魏宗年和梁青送来和平坊五个月的流水。
“这么多?”辛似锦惊讶。
“是的。”魏宗年道:“赵管事从原有的商队里抽出不少有经验的老人,再分派到新的商队里面去。目前咱们商队共有马匹近百匹,用来运送一些急要和贵重的材料。驴车有近四百辆,车夫还有护卫近千人。蔡主事又配合赵主事,将邸店都设在了咱们商队沿途,给商队提供了不少便利。”
“还有一件事想要告知夫人。”梁青起身朝辛似锦行礼。
见他如此正式,辛似锦也不由得直了直身子。
“去年秋天,我让人将靖安村里的老弱妇孺迁居到了和平坊,替姑娘看守仓库,打理田地。杜家嫂子自搬来之后就一直想要见一见你,当面表示感谢。”梁青道。
杜家嫂子是杜二虎的寡嫂,曾经随梁青去金城,见过辛似锦。她是个爽直的性子,辛似锦很喜欢。
辛似锦一喜,道:“这是好事啊。杜家嫂子她们愿意搬来长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正好我在这里闷了半年,也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明日我就去和平坊,先生记得让嫂子多做些好吃的。”
“一定。”梁青松了口气。
自从毁了容,辛似锦连梨园的后院都没出过。听说她要出门去梨园,别说疏影她们几个丫头,就连卓杨都很诧异。不过她能主动要求出门,就是件好事。
次日上午,疏影并未给辛似锦上妆,但给她换了一套珊瑚朱的长裙,又戴了一支镶红珊瑚的赤金步摇。辛似锦照了照镜子,虽与从前着素衣的自己差别甚大,但还是好看的。
一年没来和平坊,辛似锦掀开车帘,看着眼前高大的坊门还有粉刷一新的坊墙,第二次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马车行到杜家门口停下,卓杨将辛似锦从马车上抱下,小心放到地上。待她站稳之后,杜二虎的嫂子杜周氏赶紧带着坊内众人上来行礼。
进屋之后,辛似锦摘掉帷帽和面纱,在看到她脸上的伤疤后,杜周氏大吃一惊。
“一点小伤,吓到嫂子了。”辛似锦笑笑。
“夫人哪里话。”杜周氏连声道:“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好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点小伤痕罢了,怎么就能被吓到呢。”
辛似锦留在屋里喝了口茶,就重新蒙上面纱,由卓杨和梁青陪着,逛起了和平坊。
坊里的每一间仓库都是独立的。仓库和仓库之间,都修着又深又长的水池,池子里还养了些莲花,此时开得最是娇艳。离仓库较近的地方,种着日常吃的各类瓜果蔬菜。梁青说,光平日里卖菜的收入,就足够坊里人的吃喝。西南边的高地上,种了好些果树。高地下边,种了许多珍贵的苗木。负责打理的工匠说,都是贵人们修建宅院时喜欢的品种。
“真想搬来这里住。”辛似锦看着四周,感叹道。
“那有何难?”卓杨笑道:“这里本就是你的地方,想住随时来住就是了。若你不喜欢现在的这些屋子,咱们就重新盖一个院子,反正地方有的是,材料也都是现成的。”
辛似锦摇摇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若说喜欢,我还是喜欢扬州的常春藤长廊。你回头让人将那处园子扩一扩,再好好休整一番,以后总有住的时候。”
“都听你的。”卓杨应下。
转眼就到了六月十九,宗明成和叶馨芸的大婚之日。
宗楚客和叶祭酒都是皇帝宠臣,故而这场婚礼也举办得格外隆重。不过梨园离宗府很远,再热闹的声音,也传不到这里。下午,谷雨和疏影收拾妥当后,带着辛似锦准备好的礼物,来到张府。
“宁州陈府陈玄礼,赠同心佩一对,祝新人永结同心,相守百年。”门口的礼官唱完贺仪,里面迎客的宗明成一愣:陈玄礼?这会是辛似锦以他的名义特意送给自己的吗?
他快步上前,走到门口,正赶上礼官再次开口:“宁州聚宝斋辛氏,赠琴瑟各一张,祝新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宗明成的笑容僵在脸上。
谷雨和疏影朝宗明成一礼,转身离开。
“等一下。”宗明成叫住二人。
“她最近还好吗?”宗明成紧张地看着二人。那之后,他知道辛似锦不愿意再见他,就以宗薇的名义,往梨园送了好几次礼物。但无一例外,全都被退了回来。
“夫人一切安好,劳公子挂心了。”疏影态度恭敬,礼数周到,只是神情有些冷淡。谷雨站在疏影身后,面色复杂地看着宗明成。在宁州第一次见到宗明成的时候,他就很喜欢这位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在金城和凉州的那段日子,宗明成对他这个临时小厮也非常照顾。只可惜,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