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到梨园,房管家见陈玄礼神色慌张地抱着一团被子从车上下来,眉头一皱。这光天化日的,不合适吧。
待人走得近了,看到被子里裹的是辛似锦,似乎还被人打了之后,房管家眼皮一跳。而跟在后头的疏影竟半散着发髻,浑身湿透,像是被人泼过一般。
一定是出大事了。房管家立马让人给李隆基送信。
卓杨来不及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从陈玄礼手里接过辛似锦,小心地放到里间的塌上。待掀开被角,发现她衣衫不整时,脸色十分难看。
茜草和蓝草架起屏风,疏影顶着湿漉漉的衣裳,上前给辛似锦更衣。
屏风外,卓杨走到陈玄礼面前,照着他的脸,伸手就是一拳。这一拳带着卓杨所有的愤怒,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而陈玄礼从宗府出来之后,脑子一直都是懵的,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枉他在军营里练了两年多,竟被这一拳打得直接倒退几步,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
卓杨上前两步,弯腰揪住陈玄礼的衣领,怒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好地跟你去赴宴,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视你如亲弟,你就是这么护着她的?”
陈玄礼被他搡到一边,蜷在地上不说话。
其实,他也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活到十八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如此不够用。
见他一脸茫然,卓杨又一次怒从心起,握紧拳头,准备将他打醒。
“卓郎君,不要再打了。”疏影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卓杨的胳膊。
“卓郎君,不要再打了。”疏影跪到陈玄礼身边,哭道:“发生这样的事,他也不想的。若不是他发现得及时,夫人现在,现在……”
“是谁干的?”卓杨冷声道。
“宗楚客。”疏影哭道:“是他差人把夫人叫走,又让人打晕了我……”
宗楚客!卓杨的心漏跳了几下。他木着身子,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屏风后的辛似锦。
宗楚客!竟是宗楚客!她醒来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一片狼藉的事实?
李隆基来得很快,还带来了王府里的肖太医。
他看了一眼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脸颊肿得老高的陈玄礼,没有说话。
肖太医细细诊过脉后,说辛似锦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肖太医离开之后,李隆基挥退其他人,只留下陈玄礼和卓杨。屋子里点了两个火盆,李隆基解开披风扔到旁边的屏风上,然后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吧。”李隆基道。
陈玄礼木着一张脸,将自己所看到的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在来的路上,小乙已经告诉他,辛似锦今日是随陈玄礼去宗府赴宴。敢在宗府做这种事的人,满打满算也没几个,所以对于下手的人是宗楚客这个事,李隆基早有准备。
令他诧异的是陈玄礼说出的另外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宗明成有可能喜欢她?”
陈玄礼的脑子到现在都没理顺。没办法去思考为什么李隆基更加关注的是宗明成的反应,而不是做下这般禽兽之事的宗楚客。
他丧气道:“他当时又急又气,我也不知道。”
李隆基朝他抬了抬手,道:“下去敷一敷脸吧。”
“这父子俩,一个禽兽,一个伪君子。”卓杨握紧拳头,咬牙道。
“如果阿锦不是他的女儿,你会怎么看?”李隆基问。
卓杨一愣,随后低头沉思。
宗楚客并不知道辛似锦的真实身份,宗明成更不知情。今日之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宗相酒后乱性,差点染指了宗府客人。一件宗楚客的丑事,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若宗府有心,还可以说成是辛似锦有意勾引。
李隆基打量卓杨,道:“她不把自己的身世告诉陈玄礼,就是因为陈玄礼性子冲动,容易惹出祸端。你是她身边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定要静得下心,沉得住气。”
“难道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吗?”卓杨皱着眉头看着李隆基。他刚刚进门时,脸上的急切和担忧不像是假的。
“当然不。”李隆基喝了口水,道:“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保住她的名声,防止宗家人倒打一耙,把脏水泼到她身上。”李隆基看着塌上昏迷不醒的辛似锦,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太委屈了。”
“原本打算留在这里陪玄礼一起过年的。”卓杨担忧地看着辛似锦:“现在看来,只能回蒲州多住上一阵子,避一避了。”
“你照顾好她,剩下的交给我。”留下这么一句,李隆基起身离开。
陈玄礼并没有去找肖太医,他找柳嬷嬷拿了个冷帕子,然后就捂着脸坐在自己的房里发呆。
那边屋里有茜草她们伺候着。疏影换好衣裳,来到陈玄礼的房间。
“你已经尽力了。”疏影倒了杯热茶放到陈玄礼手边。
“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陈玄礼终于理清了一点思绪。
“今日这一切,明显就是有预谋的。可宗相只在去年七姑娘笄礼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她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疏影有些意外。
原以为出了这样的事,他心底里最担心的,是他同宗薇的关系是否会受到影响。看来,他虽喜欢宗薇,但也没有盲目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出了这样的事,梨园里静得可怕。就连后厨熬药的厨娘的动作,都比平常小心。
同样鸦雀无声的,还有宗府书房。
陈玄礼离开之后,宗府的管家立刻遣散了赴宴的众人。幸而来的都是相熟的朋友,众人都知道事情闹得有些难看,纷纷承诺会守口如瓶。
宗楚客撑着额头坐在塌边。塌上的蚕丝褥子,还保持着凌乱的模样。但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也知道,那锦娘是小辈们的朋友。可自从去年见过她一面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脑海里总是时不时浮现一个影子,挥之不去。
他总觉得,这锦娘就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一个弥补他从前过失的礼物。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得到她。哪怕是,用一些极端的手段。
可他却没料到,事情竟变成了眼下的情况。
宗薇坐在外间,对着面前的火盆发呆。
方才宗明成脱口而出的那句“她是我敬重的人”,着实让她吃惊不已。甚至,比父亲意图□□锦娘这件事,更令她难以接受。
原来,大哥真的有喜欢的人。怪不得在洛阳的时候,无论她和郭红玉怎么逼问,大哥始终不肯说出自己心仪的那个姑娘到底是谁。以至于连锦娘都以为,他所谓的心有所属,不过是拿来拒绝郭红玉的一个借口罢了。
如今看来,如果那个人就是锦娘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毕竟,大哥第一次见到锦娘时,就失态了。
可宗薇想不明白,为什么素来不近女色的大哥会喜欢上明显比自己大很多,一无是处的锦娘。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连父亲都会对锦娘如此痴迷,以至于闹出今天的丑事。
她只是觉得,经此一事后,宗府要变了,她的整个世界都要变了。父亲会怎么处理?大哥要如何接受?
还有陈玄礼,一直爱慕自己的陈玄礼,他以后会如何看自己。
宗明戍靠在门边的架子旁,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家里出了丑事,但他却一点都不难过,反而觉得有些想笑。
这些年,他一直被宗明成这个完美的大哥死死压着。提起宗府,所有人想到的都是他那个白璧无瑕的大哥。就连太学里的先生每次训他的时候,都会说当年你兄长如何如何……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那个大哥一定会深受打击,甚至还有可能会一蹶不振。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陈玄礼,以后肯定不会再来家里了。如果能因为这件事,让陈玄礼和武崇操之间生出罅隙,那就更完美了。
宗明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的。他满脑子都是辛似锦的呼救,和她脸上的巴掌印。宗明成不敢想象,如果再晚一步,如果事情已成定局,自己该如何面对之后的局面。
“大哥!”见宗明成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门口,宗薇赶紧上前扶住他。
宗明成轻轻推开她,慢慢走进里屋,走到宗楚客面前。
“父亲,你就没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宗明戍直起身,走到宗明成旁边,道:“还需要解释吗?她一个商妇,仗着自己收留过你们几天,有些交情,就想爬上父亲的塌,一步……”
啪!宗明成扬起手。
“大哥!”
“明成!”
“你凭什么打我?”宗明戍捂住脸,愤怒地看着宗明成。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刻薄阴鸷,不求上进,还不分是非,不知廉耻。”宗明成正色道。
“明成,你怎么能如此说明戍?”宗楚客皱眉道。
“我说错了吗?这些年,他仗着你的宠爱,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下流勾当,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你!”宗明戍怒视着宗明成。
“当今日在场的众人都是傻子吗?如果是她主动勾引,那我们在门外听到的要怎么解释?还有她脸上的巴掌印,难道是她自己打的吗?还有疏影,疏影为何会晕倒在客房里,你要我亲自去查吗?亏他还读过几年圣贤书,这样漏洞百出,颠倒黑白的话都说得出口。难道不该打吗?”
这么多年,宗明成第一次这么强硬地说话,宗家众人一下都愣住了。
宗明成上前一步,看着宗楚客:“还有父亲你。”
“我怎么了?”看着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子,宗楚客也有些心虚。
“父亲,其实今日这场宴席就是你安排的吧。其实,打从去年小薇笄礼的时候,你就注意到她了吧。可我想问父亲,您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想过我和小薇,想过玄礼还有九郎的感受吗?您想过眼下的局面吗?”
宗明成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愤怒,这么屈辱,这么无力过。一想到辛似锦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有可能被人传成一个想要攀高枝的□□,宗明成只觉得心如刀割。
原来,原来锦娘才是那个让他觉得自己不够喜欢郭红玉,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真正原因。
宗明成转过身,在众人的注视下,麻木地走到门口。
“我知道父亲您如今只手遮天。如果您还当我是您的儿子,如果您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就不要再往她身上泼脏水了。毕竟,她是无辜的。”
出了宗楚客的书房,迎着刺骨的北风,宗明成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院走。
北风越冷,吹在脸上越疼,他的心也越清明。
郭红玉是个粗中有细的姑娘,她知道怎样的距离能让自己觉得最舒适。所以,在同行回长安的那段路途中,他的心里是舒适的,是甜蜜的。他也曾觉得,如果余生能跟这个热烈爽朗,敢于飞蛾扑火的姑娘共度,或许也是件幸事。
然而,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却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晚,他翻开了书架上,已经有些蒙尘的诗经。
在读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他眼前浮现的是竟不是郭红玉的脸,而是辛似锦站在他身边,低眉浅笑的模样。在看到“冬雷震震,夏雨雪”的誓言时,他脑海里想到的也是辛似锦赠他玉佩时的情形。
他丢开手中的诗经,心里一阵后怕。原来,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竟是辛似锦。
然而,这怎么可以呢?她比自己大许多,不懂诗书,不温柔贤惠,她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妻子的样子。
宗明成枯坐在书房想了一夜,决定按下心中种种念头。因为这注定是一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能偶尔见到她,同她说上几句话,知道她一切安好,就足够了。
而这一切,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毁了。往后余生,他连见她一面,都会成为奢望。
伴随着流云的惊呼声,宗明成摔倒在地,彻底晕了过去。
肖太医给辛似锦的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她一直睡到天黑,才睁开眼睛。
“你醒了?可觉得有哪里不适?”卓杨紧张地看着她。
听到动静,陈玄礼也冲了进来。见辛似锦正偏过头看着他,他低垂着头,一副等着挨骂的样子。
辛似锦转过头,盯着房顶看了一会,道:“还好你来得及时。”
“我。”陈玄礼看着辛似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别一脸丧气的模样,不是你的错。”辛似锦动了动身子,卓杨赶紧上前扶起她,又拿了两个枕头给她垫上,替她掖好被子。
“可是我……”陈玄礼还是很自责。
辛似锦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明出事的是自己,怎么陈玄礼反而变成了那个需要安抚的人。
“这件事到此为止。明日你早些回军营吧。多交些朋友,遇事少冲动多思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行了。”辛似锦小声交代。
陈玄礼沮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卓杨握住辛似锦的手。
“他能命人打晕疏影,就能支开你。”陈玄礼不在,辛似锦终于不用强颜欢笑。她松了口气,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
卓杨拥住她。
“他跟我说,若不是我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就算主动献身,他也不会多看一眼。”辛似锦流泪道。
“叔祖曾告诉我,白府灭门过后,他曾亲自登门找叔祖父求证。得知母亲确实葬身火海后,他还痛哭了一场。叔祖还说,他曾有过一个外室,长相酷似我母亲。”
“那他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卓杨道。
“就算玄礼没有出现,我也不会有事的。”辛似锦摇了摇头,道:“玄礼踹开门的前一刻我还在想,若我在最后关头喊出母亲的名字,他会是什么反应。”说到这里,辛似锦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她离开卓杨的怀抱,伸手抹去眼泪,朝卓杨一笑,道:“我饿了。”
见她不想再提,卓杨也不好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