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果然是个投桃报李的人。
没过几天,他就拿了一份单子过来,上面全是公主府需要的材料。高福说,有四喜茶楼名号在前,再加上货物上乘,运送及时的话,公主府就能跟茶楼长期合作。而且单子上的许多材料,就算公主府用不上,旁的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家也有需要。只要货好,就能供不应求。
辛似锦将单子上的货物仔细看了看,让宋问山按照地域分门别类后,抄送到各处的聚宝斋分号。又特意给胡氏,魏宗年还有赵千巍各送了一份。这三位现在都在东边,将事情交给他们,辛似锦很放心。
忙完之后,辛似锦命茜草收拾行李。
李隆基皱眉道:“要去哪里?”
“想回宁州看看。”辛似锦想了想道:“我把和平坊的事交给了霍守元和梁青。梁青曾是陇右已故杨老将军的幕僚。李蒙上位后,他带着十几个兄弟投奔了聚宝斋,眼下暂住在四喜茶楼,再过几日,就会搬去和平坊。人好不好用,得不得用,你自己思量。”
“怎么听着像在交代后事?”李隆基轻笑。
辛似锦白了他一眼:“你很想我死吗?”
李隆基也自觉失言,他悻悻地走到旁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进门看到辛似锦收拾东西,他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
“你来得正好。”辛似锦从房里拿出一个描着芙蓉花的锦盒递给李隆基,道:“这是两张隆昌柜坊的帖子,拿王毛仲的名义存的。我把谷雨留下,你若还有急用,可以让他处理。”
李隆基打开一看,一共四万贯。他抬起头,冷着脸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料到他会不自在。她倒了杯水递给李隆基,笑道:“就当是我贿赂临淄王殿下的吧。”
李隆基心知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他沉默地收起锦盒。然后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早些回来。”
辛似锦点头。即便他不说,自己也不会多留。不管她愿不愿意,既然已经做了白维祯,宁州的一切都只能同会州那个小院一样,成为过去。
一年多没回宁州,辛似锦看着熟悉的“锦园”二字,长舒了口气。老王看见她也十分高兴,颠来倒去地说了好些思念的话。
休息两日后,辛似锦先去琳琅阁见了林若兰。林修竹落榜之事对她的打击确实很大。不过朝廷加开恩科,明年就能再考的消息倒是让她们姐弟俩精神一震。
除了林若兰,辛似锦在宁州最亲近的,就是窈娘了。窈娘还是那副妩媚的样子,不过好像比去年又胖了些。
红梅做的饭还是那么好吃,就连梨园里的厨子都比不上。三人聚在一处,说了一个下午的闲话。疏影托辛似锦给林若兰带了好些时兴的花样,衣样,还有首饰样。辛似锦也给二人带了好些胭脂水粉,还有衣裳首饰。不过,大多都是柳三娘替她准备的。
之后她又去拜访了陈世纲。去年陈世纲去洛阳述职的时候,她正好在相州。之后,便是陈玄礼阳奉阴违,进了羽林军。去年,他连年都没回来过。陈世纲知道自家儿子的性子,也没责怪辛似锦。在羽林军受训,总好比在凉州边境吹沙子强。
之后的几天,辛似锦又将城西的庄子,还有城里的铺子都走了一遍。这一趟走下来,辛似锦发现她的心境变了许多。从前她在宁州时,几乎天天都要去这些地方。但如今发现,即使没有她,这些庄子和铺子也被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有赵齐在凉州的那些小动作,她曾经以为是多么的不可饶恕。现在看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果然,人站的高度不一样,眼界也就会不一样。这些从前她视若性命的产业,还不如她临行前留给李隆基的两张帖子值钱。
但不代表,她就会原谅赵齐。她将宁州城除了锦绣庄之外的所有事务,都交给了林若兰,请她代为掌管。当然,重要的决定,还是要由老赵点头答应。
逛完了宁州城,她又带着厚礼到王家登门拜访。坐在王家似曾相识的厅中,辛似锦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异常平和。这户曾经给她制造了无数麻烦和困扰的人家,如今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王老爷子沉疴难起,王南生出面接待了她。也许是逐渐接手了王家产业,眼前的他倒是比两年前成熟稳重了许多。
“听说你已经有儿子了?”辛似锦送上礼物,笑看着王南生。
“是的,才刚满两个月。”王南生平静道。这两年陈玄礼去了洛阳,辛似锦也不在宁州。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得不撑起王家家业,每日从天亮忙到天黑,想要胡闹也没那个精力。如今看到辛似锦,再回想起从前那个张牙舞爪的自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辛似锦奇道。
“我在笑从前的自己,让你见笑了。”王南生这话说得很真诚。
辛似锦垂眸,原来连纨绔的王南生都长大了。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之后的几天,辛似锦一直待在锦园。她命人将库房里的东西全部清点一遍,然后送到城里的隆昌柜坊。辛似锦预感到,也许这几年她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些东西与其放在园子里生灰,还不如放到隆昌柜坊。想到隆昌柜坊,她忽然反应过来,城里的这家分号,好像也是在她刚到宁州城的那两年里新开的。买锦园时,她还曾从柜坊借过一笔钱。
原来,自己一直活在别人的股掌之间。
收拾好锦园后,辛似锦带着锦园的房契还有地契来到陈府。
“这是做什么?”陈世纲疑惑道。
“这园子是按照玄礼的喜好重新修葺过的,他从前在家时,也常住在那里。西北的天太冷,我在南边重新安了家。这园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就留给玄礼。再过两年,他就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这座宅子就算是我替他备的贺礼吧。”辛似锦说。
“这不合适吧。”陈世纲犹豫。
“若您实在觉得不合适,就暂且先替我收着。”
见辛似锦坚持,徐刺史点头答应。
离开之前,辛似锦特意在天一楼摆酒,宴请城里所有熟识的朋友。宁州虽然离蒲州不算远,但若她不回来,在座的许多人,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由于闰了一个月,明明才五月下旬,天气却格外热。一个多月不见的长安城,除了多出不少补墙通渠的匠人之外,和离开前并没有什么改变。四喜茶楼收到卓杨的来信,说他已经忙完草原的事,正在回来的路上。梨园的梨子已经有小儿拳头般大小,负责照料的老仆看着果实累累的梨树,笑眯了眼。和平坊的坊墙已经全部补好,杂草杂树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辛似锦过去的时候,匠人们正在打地基,准备建造仓库和房屋。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往好的方向进行着。只是每次见面,辛似锦都觉得李隆基的脸色,比上一次更加难看。李隆基说,武三思是个喜欢得寸进尺,赶尽杀绝的人。也许,王都尉满门被诛,五王被贬出洛阳,不是武三思满意的结局。近日,他多次唆使朝臣在圣人面前进言,说五王勾结王都尉,有不臣之心。李隆基猜测,若武三思和皇后联手,他那个懦弱没有主见的伯父,很可能再次对五王动手。
果然,半个月后,洛阳再次传来消息,圣人削去五人封爵,将他们全部贬往岭南。
在大局上,公主和相王的立场一直都是一致的。薛崇简虽娶了武三思的女儿,但他对武三思的厌恶并没有因此减轻。再加上他同李隆基乃是自幼的交情,对李隆基的想法和抱负最是清楚。因此,得到消息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拉着李隆基躲到梨园。
辛似锦命房管家从梨园的酒窖里搬了几坛陈年佳酿,将前院空出来,由着他们表兄弟二人折腾。
自己则避到四喜茶楼,处理魏宗年新押回长安的一批货物。魏宗年得到崔玄暐被贬的消息后,立刻朝辛似锦告假,请求去均州送一送崔玄暐。
辛似锦细想了一下,决定和他同行。
均州离长安不远。辛似锦和魏宗年赶到崔玄暐在均州的住处时,宣旨的宫人刚刚离开。
才一年不见,崔玄暐苍老了许多。辛似锦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脊背佝偻,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老人,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魏宗年更是直接跪在崔玄暐面前,泪流满面。
比起他们俩,崔玄暐倒显得格外从容,仿佛一切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圣旨已下,崔玄暐不能多做停留。他和一个贴身的老仆简单收拾了行囊,就启程上路。辛似锦当机立断,决定护他一程。魏宗年也坚决要求同行。毕竟,没有崔玄暐,就没有如今白家的家业。
崔玄暐在均州不过一年,却已深得人心。均州的大小官员送了十里又十里,有几位更是将他送出均州地界,才停下脚步,目送他离开。
崔玄暐好几次要辛似锦回去,都被她拒绝了。辛似锦说,自己要去岭南买一批货,只是恰巧同行。见她坚持,崔玄暐只得默许。
一路上,崔玄暐跟她讲了好些他大哥崔什年轻时候的事。说他五岁能吟诗,七岁能作赋,十岁就已经是名扬河北的神童。他还说起祖母辛梦之,说她如何美貌动人,温柔贤淑。崔玄暐甚至还笑说,若不是大哥抢了先,他也会求母亲去辛家提亲。
行到岳州时,崔玄暐忽然病倒。又恰逢大雨,一行人被困在驿馆七八天。待天气好些后,崔玄暐不顾辛似锦阻拦,硬是拖着病体上路。一路走走停停,待到衡州时,崔玄暐再次病倒。
辛似锦包下衡州驿馆最好的客房,魏宗年亲自去城里请大夫。
“再过不久,就是中秋,不如咱们在衡州城里过完中秋再启程吧。”茜草熬了参汤,辛似锦坐在塌边,一勺一勺给崔玄暐喂着。
崔玄暐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努力打起精神,看着辛似锦,道:“这怕是我人生最后一个中秋了,还能有个亲人陪在身边,老天也算待我不薄。”
正说着话,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
辛似锦被吓得手一抖,参汤洒了一半。她回过头一看,李隆基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边。
“是谁啊。”崔玄暐已经不太认不清人了。
辛似锦愣了一下,道:“没什么,其他客人走错了。”
茜草接过汤碗,辛似锦看了一眼崔玄暐,起身离开。
“你没事吧?”
“你怎么过来了?”
二人同时开口。
辛似锦将李隆基带回自己房中,李隆基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灌了半壶凉茶。
“就在上个月,武三思私下里命人在洛阳城里大肆宣扬皇后的丑事,还命人在天津桥头张榜,请求废黜皇后。伯父大怒,命御史大夫追查。”
辛似锦递了个杯子给他,道:“结果是他们五人所为?”
李隆基点头。
辛似锦眯了眯眼,怒道:“已经贬到白州了,圣上还想怎样?贬去交趾?还是就地绞杀?”
“圣旨是,收回铁券,流放古州。家中子弟年满十六以上的,皆流放岭南。”李隆基道。
辛似锦轻哼一声:还真是赶尽杀绝。
“那你呢?你来做什么?不会派你来宣旨吧?”辛似锦看着李隆基。
“我收到消息,武三思对这个结果还不满意,他私下派了大理寺周利贞出城,准备扣下圣旨,矫诏杀之。”李隆基道:“我怕你有危险,特地赶来。”
“你派人给我送个信就好了,为何要亲自跟来?”辛似锦在房里走了一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这个时候私自出城有多危险?武三思收拾完崔玄暐他们,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你父王和你。”
“你不用担心。太后下葬后,我就送了一道折子去洛阳,请求替太后守陵。”李隆基道:“只要我不出现在人前,没人会注意到我。”
辛似锦盯着李隆基看了几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事,你早些回去吧。”
“来都已经来了,”李隆基拉过辛似锦的手,笑道:“锦夫人,收我做个随从,如何?”
辛似锦抽开手,瞪了他一眼,道:“疯了,简直疯了。”
魏宗年请来的大夫替崔玄暐诊过脉后,朝两人摇了摇头。
虽然早有准备,但辛似锦还是忍不住心酸。
送走大夫后,辛似锦收拾好心情,将魏宗年请到房里。魏宗年看到李隆基后,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皱眉。卓杨,方玉华,何文远,现在竟又来了一个。
不过这些毕竟是辛似锦的私事,他不好过问。
辛似锦将李隆基带来的消息告诉他。
“岂有此理?”魏宗年怒道。
“武三思一手遮天,宗楚客又是他的左膀右臂,而眼下叔祖已时日无多……”辛似锦叹了口气,道:“咱们的事,只能徐徐图之了。”
“还有希望吗?”魏宗年也叹了口气。
辛似锦看他:“去年的你们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去年。如今不一样了。”魏宗年有些丧气。
“没什么不一样。”辛似锦正色道:“我不是还在嘛。”
“夫人?”魏宗年看她,隐隐激动。是他们联手将她逼到了要和亲生父亲对立的尴尬位置,而眼下,自己却还需要她来安慰。
“我打算停了叔祖的参汤。”辛似锦吩咐。
“什么?”魏宗年惊愕。
“与其让他被武三思的人杀死,还不如让他在使者到来之前病死。”辛似锦握紧拳头道:“你明日就启程回洛阳,带上一队人暗中照顾叔祖父他们被流放的亲眷。将他们在岭南安顿好之后,再去趟广州港,看看有没有得用的货,带一批回来。”
魏宗年点头。
“那夫人你呢?”
“处理完叔祖的后事,再作打算。”辛似锦道。
次日送走魏宗年后,辛似锦带着李隆基来到崔玄暐的房间。
崔玄暐已经神智不清,气若游丝。两人守了大半日,才等到他勉强清醒。
崔玄暐见到李隆基后,很是激动。辛似锦将他扶起,拿了两个枕头垫到他背后,忙完一切后,她将房间留给他们,带上房门离开。
辛似锦靠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李隆基才打开房门。辛似锦往里面看了一眼,崔玄暐已经重新躺下。
李隆基喊来王毛仲,吩咐他让驿馆的人通知衡州府。
“你说什么?”辛似锦红了眼眶。
“阿锦,我们该离开了。”李隆基心疼地看着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你和他有联系,也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
辛似锦抹了抹眼角:“可是他,他……”
“他已决定绝食。”李隆基搂住辛似锦往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吩咐两个丫头收拾行李。
“我把实情全部都告诉了他。选择绝食是他最后的尊严,你要尊重他的决定。这也是你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