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姑苏,在扬州锦园又住了几日,回到宁州时,已近腊月。各地分号,商队,还有城中各处送来的账目,还有一些需要她拿决定的急件,将东书房堆得满满的。辛似锦起早贪黑地忙活了好几天,才将事情全部处理完。
期间,她特地询问了王家的事情。不得不说,她的预感非常准。那日她离开后,王老爷子就一直卧床,一度病得十分凶险,城里的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后来还是王家一个亲戚从长安请来的大夫,用了两剂狠药,王老爷子才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
老赵也是久经风浪之人,见王老爷子病危,直接从庄子回到城里,住到儿子赵千巍家,主持事务。赵齐有他看着,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王士安陪了聚宝斋一笔钱,再加上这些年供奉李蒙,元气大伤。王记这半年,可谓是水深火热。
只是,王家当年击垮林家,害得林若兰的父亲,积郁成疾,最终撒手人寰。这个仇,她不能替林若兰痛快报了,有些可惜。不过,王记的败落,已是迟早的事。
忙完聚宝斋的事,辛似锦带着年礼上门拜访陈世纲。听说两天前陈小霸王回来了,大半年不见,怪想他的。
没想到陈世纲还在衙门忙事情,管氏不情不愿地将辛似锦请到花厅喝茶。
管氏虽出生不高,但也粗通诗书。陈玄礼生母过世之后,嫁给陈世纲,做了续弦。原本应该是个温婉大气的妇人,却偏偏生着一副小鸡肚肠的刻薄性子。
大概,女人看女人,总是带着偏见。
随陈世纲来宁州上任后,她一边眼红辛似锦家财万贯,风光无限。一边人前人后,明里暗里地讽刺辛似锦在男人堆了打滚,不知检点。每次在辛似锦面前,总是竭力端着他官眷的架子。偏偏辛似锦对她和别家女眷并无不同,管氏就总觉得辛似锦是因为她续弦的身份瞧不上她。加上辛似锦和陈玄礼要好,一来二去的,两人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般干坐着吃茶,谁也不搭理谁的尴尬情形。
还好这样的尴尬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
陈玄礼进门之后,快步上前,一把抱住辛似锦的双肩,道:“我都回来两天了,也不见你差人过来问候一声。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今天你再不来看我,明天我就上门兴师问罪。”
辛似锦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稳住身形。
“军营里待了半年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我刚从江南回来,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过来看你了。”
辛似锦打量陈玄礼。他长高了也黑了,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瘦了好些,不过人看着倒更加精神了。
管氏见二人亲密的样子甚是刺眼。她轻咳一声,道了一句你们聊,就匆忙离开花厅。
陈玄礼将火盆往辛似锦面前挪了挪,然后坐到她旁边,伸着手烤火。
辛似锦拿手背碰了下他的手背,道:“怎么这么凉?”
“刚刚陪二郎在院子里玩了一会。”陈玄礼搓了搓手道。
辛似锦惊诧,眼前这人还是她认识的小霸王吗?
印象中,陈玄礼对管氏的儿子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不闻不问已经是他好脾气的极限,更别提大冷天的陪着他在院子里玩了。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陈玄礼白了她一眼。
辛似锦舒了口气,这才是她熟悉的小霸王。
“半年不见,你变了很多。”辛似锦盯着陈玄礼。他身上多了些男子汉的硬气,还有边境的风尘气。
能不变吗?陈玄礼心道。
这几年西北边境看上去平和,实则摩擦不断。在一次跟林校尉出去剿匪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只在平时训练时跟自己交过几次手的兄弟,飞身替他挡了突厥人射过来的弓箭。一箭穿心,那个兄弟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遗言,就倒在他怀里,死不瞑目。还有那些被掳走的百姓,被糟蹋的妇人……短短几个月的时光,已经完全颠覆了他十六年来对太平盛世,和人生意义的所有认知。
不过这些陈玄礼不想对辛似锦说。他知道辛似锦是真的关心他,爱护他,将他当做亲人。他不想让辛似锦担心,内疚,自责。
他说了他和武崇操背着林禹偷偷溜出去打猎,说了凉州聚宝斋派人送来的冬衣和被褥很暖和,说了武崇操那个从突厥回来的堂兄武延秀,还说了武崇操请他明年去神都的国子学读书。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不敢看向辛似锦。辛似锦也就假装没看见他躲闪和回避。
下午飘起了雪花。辛似锦回到落梅馆的时候,地上已经铺上了白白的一层。
辛似锦站在院门背风处,看院内的红梅白雪。红得恣意,白得耀眼,两相对比,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李隆基。这样的美景,在他的眼里,会是什么样的?
卓杨见辛似锦站在院门后发呆,赶紧撑起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沿着乱石小路快步来到她面前。
他站到上风口,将辛似锦身上的貂皮大氅紧了紧,道:“赶快进屋吧。”
他头戴黑色幞头,穿着一身深色长袄,领口和袖口露着雪白的狐毛。剑眉朗目,英俊无双
辛似锦仰头朝他一笑,道:“原以为红梅白雪已是我这院中至美之景,没想到在你面前全失了色。”
卓杨脸颊一红,压下心中的欢喜,搂紧她往屋里走。
屋里除了火盆外,还燃着一个火炉,炉子上温着的酒已经沸腾,酒香盈满整个屋子。
辛似锦褪去大氅坐到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看卓杨将一盆熬得浓浓的羊汤换到火炉上,又往里头洒了一小把胡椒粉。她喜欢将胡饼撕得碎碎的泡到羊汤里,待饼子吸满汤汁,将软未软时,再就着羊汤慢慢吃。
卓杨忙完之后,坐到她对面,给她斟了杯酒。辛似锦将酒杯握在手里,酒温透过银杯传到手心,暖洋洋的。
“怎么了?”卓杨看她握着酒杯发愣,疑惑道。
辛似锦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就是突然有些后悔,不该送玄礼去军营。”
“他怎么了?”卓杨替她续上酒。
“他变了很多。脸上的笑容少了,也没以前那么开朗了。”辛似锦叹了口气。
“你也是为了他好。男孩子嘛,总要长大的。”卓杨开解道。
辛似锦抬头看向卓杨。他还没有陈玄礼大的时候,就家破人亡,流落在外,饱受欺凌。若不是遇上她,他怕是早就被吉利折磨死了。
卓杨见她眸中浮起一丝心疼之意,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很不喜欢辛似锦拿这样的眼神看他,因为这总让他觉得辛似锦对他所有的好都不过是在怜悯他罢了。
他起身将厚重的门帘掀起。一阵冷风灌进,辛似锦回过神。
“屋子里闷得很,倒不如一边吃酒,一边看景。”卓杨解释。
辛似锦仰头看他,还有他身后的白雪,红梅,灰墙,黑夜。
你会跳舞吗?辛似锦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一句。随后她摇了摇头,为何一看见这红梅,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他。
转眼就是除夕。
清早,辛似锦在卓杨的臂弯中醒来。
从江南回来之后,卓杨就地住进了她的屋子。辛似锦和园中众人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抚上卓杨棱角分明的脸颊。他的睡颜很平静,比起白日里多了几分柔和,但一样地让人安心。好像这小半年里,自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呢。
卓杨伸手捉住辛似锦的手,依旧闭着眼,道:“晚上要守夜,怎么不多睡一会?”
辛似锦抽回手,坐起身,道:“我让疏影给你备了一套素服,等会你穿上它,陪我和梁嬷嬷一起祭祖。”
卓杨猛地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神色如常,一边穿衣,一边道:“收拾齐整点。”
卓杨悄悄拧了自己一把:这不是梦。
穿戴整齐,收拾好一切后,卓杨见辛似锦正对着妆台发呆。
“夫人可是在想该戴哪支步摇?”卓杨扫了一眼妆台上十数支形态各异,但支支精美华贵的步摇,有些发难。
最后他勉强挑出一支青玉梅花缀银蝶步摇,道:“这支看着比较素净。”
辛似锦看了一眼,轻轻摇头。她从妆台最里面,平常基本看不到的地方,取出一个被磕掉一块漆的红木盒子。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支款式老旧的杂银簪,顶端坠着两颗水滴形状的珠子。卓杨盯着那簪子。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辛似锦拿起银簪看了一会,然后对着左手指尖轻轻一刺,顿时见血。
卓杨没想到这簪子如此锋利,脸色一变。他一把抓住辛似锦的左手,想为她止血。
辛似锦抬手制止卓杨。她挤出指尖的血,一点点抹到簪尖上,直到那簪子看着像是件曾入肉三分的凶器。
弄完这一切后,她拿起银簪,像是在端详一件宝贝。
“好看吗?”她将银簪举到卓杨面前,笑看着他。
那笑容明明很温和,卓杨却觉得十分诡异。他眉头紧皱,没有答话。
“吓到你了。”辛似锦将簪子收到袖中,起身道:“走吧。”
梁嬷嬷等人早已在祠堂等着。见卓杨一身素服跟在辛似锦身后,只微微抬了抬眼,并未多言。
祠堂里,卓杨燃好香,递给辛似锦后,站到她旁边。梁嬷嬷和霍管家等人站在门边。剩下的疏影谷雨等,站在院中。
祭祀结束后,霍管家带着其他下人先行离开。辛似锦走到香案前,将已经半干的银簪插到香炉里,就着香灰,擦干血迹。
梁嬷嬷闭着眼偏过头,颤声道:“已经十五年过去了,你也知晓了当年的真相,还要如此吗?”
辛似锦看着供案上的牌位,幽幽道:“习惯了。或许,她也习惯了呢。”
梁嬷嬷叹了口气。
“嬷嬷,这半年,我不怎么做噩梦了。”辛似锦把玩着银簪,道:“不再梦到她狰狞着一张脸,抓着我的胳膊,拿着这跟银簪,一边扎我,一边咒骂。你说,她是不是放下了呢?”
梁嬷嬷摇了摇头,转身回小佛堂。
王家没落,宗明成和武崇操的身份公开,送到锦园的年礼和帖子也比往年多了许多。就连从前唯王士安马首是瞻的几户人家,也给锦园送来了请帖。
粗粗一派,光饭局,就从初三一直排到上元节后。
年初三开始,城里各家就开始互相走动,送到锦园的帖子更是从初三一直排到上元节后。
当年,辛似锦刚到宁州时,年纪尚小,这种应酬的事,都是赵千巍代她出席。后来,辛似锦年长些之后,也一直未曾打破这个惯例。倒是今年,替她赴宴的却多加了一个卓杨。
而且,初九晚上,聚宝斋做东在天一楼设的宴席上,卓杨也是伴着辛似锦坐,俨然一副半个主子的样子。虽然,有关于卓杨和辛似锦的风言风语从不曾停息。但辛似锦未曾当面表态,有点脑子的人都只当是场风流韵事,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是今年,看到卓杨同辛似锦同席之后,众人不禁纷纷猜测,聚宝斋是不是就快有男东家了。
陈玄礼听到消息后,特意跑了一趟锦园。
“你这是打算跟他成婚了?”陈玄礼盘腿坐在东书房的罗汉床上,皱着眉头喝茶。
辛似锦笑看着他,道:“之前你不也跟我说过,他还不错嘛。怎么如今却是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
陈玄礼放下茶盏,道:“他是挺好的,我之前也确实想撮合你们。但那是之前的事。”
辛似锦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从前可以,眼下不行?
陈玄礼敲了敲案桌,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想到了那位梅三郎。”
辛似锦一愣。
“我认为,”陈玄礼看着辛似锦,郑重道:“你应该更慎重一些。”
辛似锦哑然失笑,这小霸王的心思,什么时候这么细腻了。
她走到陈玄礼对面坐下,拎起放在火盆边的茶壶,给他续了一杯茶,道:“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就该明白齐大非偶。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高攀得上他?”
“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陈玄礼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是那样的身份,就好了。”
“你很喜欢他?”辛似锦好奇。他们之间应该没有多少交集才是。而且,他这半年,是跟武家人在一起。按道理说,他该更加偏向武家才是。
“就是觉得他这个人看着放浪不羁,其实说话做事甚有章法,性格豪爽且心思细腻。最关键的是他够狠,是个成大事的料。”陈玄礼道。
“他哪里狠了?”辛似锦皱眉。
“你是没看到那天在群香苑,他看方玉华的眼神,那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陈玄礼喝了口茶,道:“也就是那个眼神,让我感觉他对你很不一样,他是真的在乎你。”
辛似锦忽然想起那天在洛阳城外的驿站,李隆基那句“如果我想要你呢?”
“我还以为,你会替九公子说话呢。”辛似锦道。
“我同九郎是兄弟,但我并不是武家的家臣。我对武家的看法,并没有改变。”陈玄礼正色道。
辛似锦点头。有原则,明是非,不畏强权,他是真的长大了。